箋藏情語,錦織流年
暮秋的風裹著糖炒栗子的焦香掠過王府長廊,遠處街巷傳來小販的吆喝聲,給這靜謐的午後添了幾分煙火氣。高大的銀杏樹枝椏交錯,將陽光篩成細碎的金斑,在青石板上織就成一張閃爍的金網,隨著微風輕輕晃動。偶有幾片銀杏葉打著旋兒飄落,正巧落在路過丫鬟的發髻間。
林桐半倚著湘妃竹搖椅上,膝頭攤著本邊角微卷的《錦瑟》篇,泛黃的紙頁間夾著枚幹枯的銀杏書簽,那是多年前,她與水溶在王府花園漫步時隨手夾進去的,如今每一次觸碰,都似在撥動回憶的琴絃。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書簽,思緒也跟著飄遠。
“吱呀—吱呀—”搖椅發出的聲響,驚起廊下小憩的白貓,它弓著背伸了個懶腰,尾巴掃過繡著並蒂蓮的錦毯。這錦毯是水溶特意命蘇繡大師用雙面繡技法織就,毯角還繡著“執子之手”的篆字,一針一線都藏著當年的深情。記得水溶將錦毯送給她時,眼底滿是溫柔:“往後歲歲年年,都要與你執手相伴。”如今,誓言猶在耳畔,歲月卻已悄然在他們身上留下痕跡。
林桐望著飄落的銀杏葉,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一抹微笑,這滿院的秋色,都比不上她心中的甜蜜。
“母妃又在發呆啦!”清脆的童音裹著笑意從花架那邊傳來,驚散了她飄遠的思緒。十五歲的阿硯身著藏青暗紋錦袍,身姿挺拔如青竹,眉眼間流轉的英氣,活脫脫是年輕時水溶的模樣。他快步跑來,腰間玉佩隨著步伐輕晃,與林桐腕上的翡翠鐲子相碰,發出清越聲響。少年在搖椅旁蹲下,伸手替她拂去肩頭落葉:“莫不是又想起您和父王的往事了?”
林桐望著簷角風鈴在秋風中輕晃,銅鈴碰撞聲混著遠處的叫賣,恍惚將時光揉成碎片。她的指尖撫過阿硯發頂,那裡已經快齊她的眉梢,記憶裡那個追在身後喊“母妃抱”的奶團子,轉眼成了英武少年。“是啊,”她的聲音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記得初入賈府時,連廊下的燕子都比我自在。”話音未落,鬢邊突然落下細碎的桂花雨。
阿喬晃著雙丫髻從花架後蹦出來,發間的紅綢帶掃落半樹金桂。小姑娘跪坐在軟墊上,杏眼亮得像藏了兩汪清泉,裙擺上還沾著方才追逐時的草屑:“快講快講!上次只說到宴會初遇,後來父王怎麼把您騙到手的?”她搖晃著林桐衣袖的動作太急,幾瓣桂花掉進翻開的書頁,正巧蓋住“此情可待成追憶”的詩句。
林桐唇角漾起溫柔的弧度,指尖像撫過珍貴的絲緞般,輕輕掠過阿硯微硬的發茬,又順著阿喬柔軟的發絲滑落。盛滿柔光的眼眸,映得她整張臉龐都明媚動人。秋日斜陽為她鍍上一層朦朧金紗,將她的側影勾勒得愈發優雅從容。秋風卷著銀杏葉擦過廊下銅鈴,清脆聲響裡,她的思緒順著記憶的藤蔓,攀回到多年前那個薄霧未散的清晨。
那時的她不過是寄人籬下的少女,攥著賈母的衣角邁進賈府門檻時,連呼吸都透著小心翼翼。腳下的青石板泛著冷意,廊下燕子撲稜稜掠過,驚得她本能地往長輩身後縮了縮。“頭一回在大觀園作詩,”她望著掌心接住的銀杏葉,“我攥著筆杆的手都在發抖,生怕露了怯。”
阿喬跪直身子,杏眼瞪得溜圓:“母妃也會怕嗎?”
“當然怕啊。”林桐的目光穿過飄落的桂花,彷彿看見瀟湘館的竹影在晃動,語氣漸漸變得柔和,“可當探春笑著把新寫的詩箋塞給我,湘雲硬拉著我去看她養的仙鶴,寶釵手把手教我調胭脂……那些溫暖的瞬間,讓我慢慢有了勇氣.”
阿硯聽得入神,不自覺地託著下巴:“原來母妃那時就這麼厲害。”
“真正厲害的是你們父王。”林桐腕間玉鐲輕碰搖椅扶手,發出清越聲響,像是叩開了回憶的門扉。她的眼神變得悠遠,思緒回到那個春日午後,省親別墅內海棠如雲霞般鋪滿天井。水溶月白錦袍上的銀絲暗紋在陽光下流轉,玉樹臨風般立於迴廊,手中摺扇輕點詩稿:“他誇我‘綠蠟’用得絕妙。從那之後,他常以切磋詩意為名,從王府送來的典籍裡總夾著畫—有時是我倚著欄杆賞花,有時是伏案寫字,連鬢角垂落的發絲都畫得清清楚楚。”
“你祖母剛開始是反對我們在一起的,”林桐摩挲著腕間的玉鐲,那是成親那日水溶親手為她戴上的,“你父親半夜翻牆來見我。衣擺上沾滿青苔,懷裡卻護著完好無損的白菊。他說‘縱有千難萬險,我定護你周全’時,眼裡的光比王府的夜明珠還要亮。那時的京城,關於我們的流言蜚語漫天飛,賈府與王府也橫加阻攔,可你父王卻從未退縮半步。他會在我生辰時,悄悄送來滿院的梔子花;會在我被府中長輩刁難後,託人送來寬慰的書信;更會在我最無助時,出現在我面前,給我力量和支援。”
“哇,父王好勇敢!”阿喬早已用帕子按著眼角,鼻頭泛紅,淚珠在睫毛上打轉,像綴著晨露的海棠花。阿硯則挺直脊背,握緊拳頭,眼中閃著熾熱的光,連聲音都不自覺拔高:“父王真不愧是我最敬佩的人!”少年周身散發的英氣,倒與當年廊下揮斥方遒的水溶有幾分相似。
風卷著枯葉打著旋兒掠過青石小徑,遠處傳來王府侍衛換崗的梆子聲,“咚—咚—”,沉穩的節奏驚起簷下棲息的麻雀。水溶身著藏藍長袍,衣角繡著的雲紋隨著步伐若隱若現,腰間玉佩隨著走動輕晃,發出清越聲響。雖已歷經歲月,他身姿依舊挺拔如松,眉眼間英氣未減,反倒增添了幾分成熟男人的魅力,舉手投足間盡顯貴胄風範。
“又在聽母妃講故事?”他在另一把搖椅上緩緩落座,自然而然地牽起林桐的手。指腹的薄繭輕輕蹭過她掌心。
阿硯立刻笑著遞上茶盞,茶湯在白玉杯中輕輕晃動,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少年亮晶晶的眼睛:“父王來得正好!我正想請教,當年朝堂上那麼多刁難,您是如何應對的?”
水溶望向林桐,目光溫柔得彷彿能滴出水來:“因為我知道,府裡有個人在等我。”他握緊林桐的手,指節微微發白,“就像你母妃當年,在賈府操持家業,被誤解,被刁難,也咬牙撐。我們都在為彼此,成為更好的人。”說罷,他抬手輕輕拂去林桐鬢邊的發絲,兩人相視一笑,目光交彙的瞬間,彷彿又回到了初見時的詩會,海棠依舊,情意更深。
暮色如墨,悄然浸染天際,將最後一縷霞光揉碎。庭院裡亮起一盞盞紅燈籠,光暈在銀杏葉上流轉,宛如天上的繁星墜落人間。遠處街巷深處,說書人的驚堂木“啪”地一拍,聲音順著風飄來,混著斷斷續續的講述:“話說那北靜王與王妃……”不遠處的戲臺上,演員們身著華麗戲服,正用婉轉悠揚的唱腔,演繹著他們的傳奇故事。
林桐倚在水溶的肩頭,感受著他熟悉的氣息。水溶一邊講述著今日朝堂上的趣事,一邊輕輕撫著她搭在自己臂彎的手。講到精彩處,阿喬捂著嘴,笑得前仰後合,清脆的笑聲驚飛了廊下棲息的鳥兒;阿硯則饒有興致地聽著,時不時插上幾句自己的見解,眼中滿是對父親的崇拜。
他們的故事,早已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口耳相傳。茶館裡,說書人拍著驚堂木,繪聲繪色講述著北靜王與林姑娘如何沖破重重阻礙,終成眷屬,聽得茶客們如痴如醉;酒樓中,文人墨客們飲酒賦詩,贊頌他們堅貞不渝的愛情,詩句被清風帶向遠方;就連街邊玩耍的孩童,嘴裡也哼著新編的童謠,蹦蹦跳跳地傳唱著這段佳話,讓這份美好在京城的每一個角落生根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