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桐半躬著身子,纖細的手指捏著邊角略微卷起的教學文稿,輕輕推到陳老案前。泛黃的紙頁間,新型教學模式的框架圖與資料模型隨著動作微微顫動。她垂眸指向標註著熒光色的段落,語調從容:“沈老,這套翻轉課堂體系的核心在於…”
沈老用朱筆重重圈住某個模組:“課時壓縮三分之一,這未免太過大膽了些。”
林桐早有準備,她翻開附頁,彩色折線圖在陽光下流轉:“沈老,我們透過分層系統,將傳統講授改成預習—講課—複習,課時雖壓縮三分之一,但效率能大大提升。”隨著問答推進,案頭的茶杯騰起的熱氣漸漸消散,稿紙上的批註卻越積越密。不知不覺間,天色漸暗,暮靄沉沉。
屋內燭火搖曳,在牆壁上映出斑駁光影,沈老放下手中的文稿,微微嘆了口氣,說道:“林姑娘,你的想法確實新穎獨到,也有幾分道理。只是這變革之路,向來艱難險阻,荊棘叢生,你年紀尚輕,滿腔熱忱雖好,可要做好萬全的準備啊。往後諸多事宜,怕是遠超想象,你需三思而後行。”
“多謝沈老教誨。晚輩定當竭盡全力,讓這新的教育理念落地生根,開花結果。”
沈宅的銅門環叩響最後一聲餘韻時,暮色已浸透青瓦。林桐垂眸將被門檻勾住的裙裾理好時,想起沈老臨別時摩挲著教學文稿的動作—那布滿老年斑的手指,終究沒捨得放下那張畫著新式操場的圖紙。
從沈宅出來後,又接連拜訪數位宿儒,雖未讓頑固的冰面徹底消融,卻也讓質疑的堅冰裂開蛛網狀的細紋。歸途中,林桐的鞋底碾過巷口積水,濺起的水花驚飛簷下歸巢的麻雀,恍惚間竟不知是自己在趕路,還是疲憊在推著她前行。
推開宅第角門,一陣風裹著晚香玉的甜膩湧來。內堂燭火明明滅滅,將那道斜倚在梨木榻上的俊逸的身影剪成搖曳的剪影。北靜王指間的白玉扳指碰響茶盞,清脆的聲音驚得林桐腳步一頓。
“簷角銅鈴都響了三巡。”他起身時月白長衫帶起一陣暖香,腕間沉香木串擦過她冰涼的指尖,“倒是比我預料的時辰晚了些。”
林桐指尖撫過青瓷碟上凝固的糖霜,蜜漬海棠糕的花瓣紋路在暮色裡泛著琥珀色光暈。茶湯早已涼透,蒸騰的熱氣卻突然在眼眶裡凝成霧靄—三春巷的海棠開了又謝,原來這世上總有人記得,她最愛的糕點要裹著晨露般的糖霜。
“你今日怎得過來了?”她解下染著墨香的披風,發間銀簪在燭火下晃出細碎的光。
“西市新開的海棠春茶點鋪子,掌櫃說這糕胚裡裹著晨露醃漬的花瓣,我覺得你定會喜歡,便送來了。”水溶將鎏金手爐塞進她掌心,指尖撫過虎口處凝著墨香的薄繭,眼底泛起笑意“茶湯巷的青石板都被你踏出月牙痕了,今日又去了七家?”
林桐摩挲著手爐掐絲纏枝紋,抬眼瞥見他眼下底淡淡的青影,忽然想起前日他說過昨夜熬了一夜。手爐的暖意暖意從掌心的銀鎏金手爐漫至心口,眼眶卻泛起潮意:“沈老問我,若十年後這些孩子依舊考不中舉人,可會後悔?”
“後悔嗎?”水溶的聲音裹著呼吸的溫度落在她發頂,掌心輕輕覆上她後頸,像安撫受驚的幼鹿。
案頭燭芯突然爆開一朵燈花,將兩人交疊的影子投在窗欞上。林桐望著影子裡微微顫抖的肩膀,忽然輕笑出聲:“若教出的孩子能看懂賬本、射得準飛禽、在亂世裡護住想護的人,便是中不了舉人,又有何妨?”
水溶清朗的笑聲裹著融融暖意,驚得她耳尖泛起薄紅。溫熱的氣息拂過鬢邊碎發,帶起幾縷青絲輕顫:“我的林姑娘,從來都是敢攬明月的人。”他突然攬住她的肩膀,眸中映著跳躍的燭火,“聽聞你為學堂建材發愁,明日我讓工部送十車青磚來。你這學堂,是為天下育英才,我自當鼎力相助,倒要看看,誰敢拆了它。”
林桐依偎進他的懷裡,隔著衣料感受著他身上的溫暖。像冬日裡融化的蜜蠟,不僅驅散了她周身的寒意,更讓她連日來奔波積攢的倦意盡數消解。
她仰頭欲語時,發間銀簪突然勾住他的衣襟,兩人鼻尖相觸的瞬間,他喉結微微顫動,眸中映著跳躍的燭火,俯身落下輕柔一吻。
這突如其來的溫柔,讓林桐的指尖發顫,下意識攥住他腰間縧帶。檀香混著燭火氣息撲面而來。她低垂的睫毛輕顫,在臉頰投下蝶翼般的陰影。直到聽見彼此紊亂的心跳聲,才驚覺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雨滴敲打芭蕉葉的聲音,都不及耳畔溫熱的呼吸灼人。
此後的日子,晨光熹微時,林桐的身影已出現在私塾的小院裡,檢查當日要用到的教具;夜深人靜時,她的書房依舊亮著燈,案頭堆著的教學筆記越摞越高,密密麻麻的批註裡,藏著她對每個孩子的期待。她頻繁召集先生探討教學之法。有時為了一個教學方案爭得面紅耳赤,轉眼又因想到新點子相視而笑。
隨著公開課一場接一場地舉辦,街頭巷尾的議論聲漸漸變了味道。茶館裡不再只有謾罵,偶爾能聽見有人討論:“聽說那私塾的娃娃算數比賬房先生還快”“女先生講的史書,連我這老頭子都聽得入迷”。加之近來與諸位宿儒的交流和學術碰撞,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對她的教育理念有了全新的認識,態度逐漸從質疑轉為好奇。可當教育革新的嫩芽剛沖破凍土,裹挾著霜雪的危機卻仍在暗處蠢蠢欲動。
那日晨霧未散,幾個孩童的父母便堵在了私塾門口。為首的王舉人攥著退學文書,指尖都在發抖:“林姑娘,犬子自幼熟讀四書五經,本有望在科場奪魁。可如今滿城都傳這學堂教的是旁門左道,我們實在憂心孩子的前程啊,將來孩子從這兒出去,科考之路怕是要受阻。我們平頭百姓,就指著孩子能透過科考出人頭地。”
“是啊林姑娘!”賣豆腐的張嬸紅著眼眶,圍裙上還沾著豆渣,“我家虎娃以前連自己名字都寫不利索,在這兒倒是識了不少字。可街坊鄰居都說,學騎射、擺弄算盤的孩子沒出息,將來連個媳婦都娶不上……”她攥著衣角,眼神裡滿是掙紮。想起去年隔壁村王秀才家中舉後,全家雞犬昇天的模樣,又看看自家貧寒的光景,心裡只盼著孩子能走科舉老路,改變命運,哪怕這希望渺茫,也不敢輕易放棄。
林桐攥著衣角的手微微發白,看著那些曾經滿臉信任將孩子送來的父母,此刻眼底只剩焦慮與猶豫。她強撐著笑容:“各位且聽我一言。下月十五,私塾將舉辦‘學子風華會’,屆時孩子們會展示騎射、算術、詩詞等十八般技藝。若看完覺得不妥,我親自送孩子們回家。”
待眾人陸續散去,林桐癱坐在廊下的竹椅上。風捲起廊前的紫薇花,落在她寫滿批註的教案上。她望著漫天紛飛的花瓣,突然想起水溶說過的“攬明月”,唇角緩緩勾起一抹倔強的弧度—這次,她不僅要護住學堂,還要讓所有人都看到,她教出的孩子,本就是夜空中最亮的星。
“這次要辦就辦場大的。”她低聲呢喃,聲音裡帶著與平日溫婉截然不同的鋒芒。裙擺掠過廊下青磚,驚起的花瓣追著她的腳步,一路飄進堆滿教案的書房。當木門“吱呀”合上的剎那,滿院紫薇花突然紛紛揚揚落得更急,像是在為即將到來的盛事,提前揚起漫天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