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往昔西門飲恨幸今朝應悟釋懷
徐應悟被他拽得坐回位上,呆怔了片刻,才認真答道:“你,應當不是。”
西門慶雙手交扣架在膝上,勾著頭鬱郁地說:“那日她央求我帶她出那牢籠,我便隨口推道:‘那不得先把你那不中用的漢子擺殺了?’孰料她竟當了真,問我要能傷人性命的草藥。我起初不依,可架不住她啼哭哀求。
“你可知她九歲上便被她那沒心肝的老孃賣到王招宣府上失了身子?先是張大戶,後又武大郎,活潑潑仙女兒似的姑娘,叫那些個豬狗樣的齷齪男人盤桓擺布,換作是你,你恨不恨?
“我原只想同她玩耍解悶兒,卻害她變成個孤伶寡婦,還擔著偷漢殺夫的惡名……如今你叫我舍了她?應二哥,我只問你,我不要她,你叫她往何處去?靠甚麼過活?”
徐應悟心想,你捨不得她,難道不是因為她活兒好、會來事兒?倒把這事說得好像扶老太太過馬路似的,詭計多端的直男!
可這貨難得說出幾句人話,當然還是要以鼓勵為主、打擊為輔,於是他仗著醉意在西門慶後頸拍了兩下,半開玩笑地說:“哥,你這人,但凡治好了性癮,洗洗還能要。”旋即起身跳下車,晃悠著邁進家門。
西門慶被他說得一頭霧水,“性癮”是何病症?“洗洗”又是何意?“要”……甚麼?正思忖著,玳安兒伸進頭來問:“爹,我扶您下車?”
“下車作甚?”西門慶疑道。玳安兒壞笑著“哦”了一聲:“我當您要在這兒留宿呢……”
西門慶伸手在他腦袋頂上掃了一把:“怪囚根兒,我好好的為何要宿在應二哥府上?”
玳安兒笑道:“正好他兩個都在,可不把爹伺候得周全?”
西門慶笑罵聲“滾”,抬腳要蹬他,玳安兒扭身躲開,回前頭趕車去了。
寂靜夜裡,石板路上馬蹄聲篤篤作響,西門慶斜倚在車裡幽思萌發。
這陣子雖沒見到應二哥人,西門慶卻沒少聽這三個字。那幾個兄弟不管哪一個上門,當頭都是一句“應二哥呢?”他好不容易去吳月娘房裡過夜,連她也要問問“你那好兄弟應二怎的不見蹤影?”起初西門慶沒覺得怎麼的,天天被他們唸叨著,心裡倒空落落的。
上回一時面子上掛不住,朝應二哥甩了臉子,原以為隔天他必來找補,從前兩人也不是沒紅過臉,應二哥性子敞亮,從來慪不過一日,近來怎的竟像變了個人?他又拉不下臉來去問。
小半個月過去了,西門慶心裡日漸煩躁,幸而謝希大看出端倪,今兒早上憑空說兄弟們會期到了,非鬧著要去聽李桂姐唱,這才把應伯爵叫來。
應伯爵在席上一露面,西門慶只覺心裡那團噎人的陰霾倏地一下散盡,臉上的笑意簡直收不住。他素來不介意別人怎麼看待他,可應二哥到底不一樣。
西門慶六歲那年,應伯爵的母親生了重病,整日癱軟在床上,水米不進,全靠高麗參熬水吊著一口氣。應父分身乏術,便讓兩個夥計替他去南邊走一趟進貨,可那兩個挨千刀的竟半路捲了錢跑了,綢緞莊落得個錢貨兩空。
應家失了生意,又有個病人等著燒錢續命,日子很快過不下去了。應父實在熬不住,便拉下臉來,上鄰居西門達員外家尋求幫助,想借二十兩銀子挨過年關。可西門達卻說,自家鋪上也剛在途中丟了一批藥材,銀錢都用來補漏,著實幫不上忙。
應父告辭後,西門達同老婆嘀咕:“常言道,救急不救窮。他家的生意失了本錢,一時半會兒再起不來,應家娘子這病,又是個無底洞,今日你幫他二十兩,明日又有三十兩的需求,哪有還清的一天?”
西門慶正在堂屋地上拿石子畫畫兒玩,將這一番話聽得明明白白。他娘於心不忍,再沒臉見應家人,便對西門慶說:“你應二哥家出了事,沒空哄著你玩,往後慶哥兒別去叨擾了。”
不料竟一語成讖,沒過幾日,應伯爵他娘便撒手人寰。他爹受不了這接連的打擊,半夜投河也沒了。應家兩兄弟一個十四,一個才九歲,從此便成了孤兒。
應大倒是個剛強能幹的孩子,靠在莊上給人當長工養活弟弟,還供他上學堂念書,指望他有朝一日考取功名,改變命運。天不隨人願,不出兩年,求財心切的應大又被人販子騙走,這一走就是七年,回來時滿面風霜,說是在山西被關在山裡當苦力,拼死才逃了出來。
那幾年應伯爵失了生計,只能靠街坊鄰裡零星接濟度日。人都叫他“應花子”,只因他確實曾在街上討生活。不過應伯爵同別的小叫花子大不一樣,他從不哭窮扮可憐,見誰都是一張笑臉,滿口俏皮話,慣會逗人開心。長到十幾歲,更是出落得劍眉星目、俊採英拔,十分招人喜歡,因而那些大戶人家的紈絝公子都願意帶他一起玩兒。
西門達還在世時,應伯爵心裡憋著一口氣,哪怕餓得走不動路,都不肯再靠近西門府門前一步,甚至連西門慶娘親的葬禮都沒參加。
西門慶那時已經懂事,他同他娘一樣,暗自惱恨他爹自私吝嗇,總覺得是他爹見死不救,害應家兩兄弟成了孤兒。西門慶懷揣著內疚,那幾年每每與應伯爵在街上撞見了,也不敢再與他親近。
直到西門達暴斃身亡,才成年不久的西門慶親手操辦了喪禮。七七四十九天後,靈堂該撤下挽布了。西門慶遣散眾人,獨自一人拉著堂上最後一尺白絹發呆。應伯爵卻意外現身,還帶了幾刀紙錢,用火盆裡的星點餘燼,最後為亡人燒送了一回。
“當年我爹發喪之時,我哥同我只披著斬衰,便草草送了他。”應伯爵悽然苦笑,“天可憐見,我家從前可是開綢緞鋪的,那時竟連三尺白布都湊不上。”
西門慶聞言放聲嚎啕,兩人抱頭痛哭,終於前嫌盡釋,又做回異姓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