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青史必將烙下弘文帝萬千罪狀,可“弒君”二字在眼前泛起血色,持刀人是他如父之師,梁安仍聽見自己骨縫裡隱隱作響的聲音。
那是六歲被梁守青用長槍挑到馬上,為北趙天下稚聲喊的“不怕”,是十二歲被敵人劃破綻開皮肉的“不疼”,是十五歲千裡追襲不畏死傷的少年大喊“殺啊”。
是夜裡和好友們坐在山包上守關凍裂的指節,是從父母兄長從祖父外祖身上流淌著的,也流在梁安身上的,浸透在血脈裡的,哪怕焚盡最後一塊骨血也要護住的東西。
縱然這世間顛倒,只要尚有一口氣在,最後一個擋在君王身前的人必須姓梁。
旁人不知道,他們知道的。
那是梁安生來的意義,是梁安活著的理由,是他無數次痛苦卻從不敢想放棄,忍著失去一切也要趕來站在明堂之上的使命。
今日站在此地的是梁守青是梁紹,他們都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浸透四代人心血的忠義,在內心翻湧撕扯著將他肺腑劃傷,抽出他的經脈一寸寸勒緊他的咽喉。
“靖之。”林凇平叫他。
終於等到了,和林凇平會面。
梁安看他:“榮哥,為什麼?”
目光掠過每一張熟悉的面孔,喉結在陰影裡上下滾動。
面對這裡每一個人,無數質問在舌尖化作鋒利的刺,紮得他痛不欲生,張口泣血,又無話可說。
最終只剩下了這一句:“為什麼?”
為何騙他?又是從何時起的?
為什麼聯手編織謊言唯獨將他困在其中?為什麼在推他墜入深淵前用了十年二十年的時間讓他感受人世間的美好?
即便有理由,為何不告訴他?為何一掌又一掌接連將他逼進漩渦裡,站在風暴邊緣冷眼旁觀,看著他被謊言編織的荊棘刺得鮮血淋漓,留他獨自一人在裡面苦苦掙紮。
“梁紹。”
這個名字從林凇平口中說出來,像捲起了一陣狂風,顫抖多時才能平息。
可林凇平分明冷靜得可怕。
他看著梁安說:“你以為,鹽馬道上的火,繼之的有去無回,是誰造成的?”
靖之,把哥的劍拿來。
待我回來叫上翰昀他們,咱也去烤只羊來。
“你以為嚴汝成為何在他心中地位如此之重,以至於嚴汝成做了許多看似大逆不道之事,卻一再被原諒倚重?”
林凇平仰頭看他,輕飄飄給了答案。
“因自始至終,嚴汝成都站在他身邊給了他解決問題的辦法。”
年僅十七的梁安千裡追襲大獲全勝,成了懸在弘文帝頭上的劍,他盛贊之下親自選來的“平南”二字如附骨之疽,日夜啃噬著弘文帝的冕旒,令一國之君夜不能寐。
“陛下。”嚴汝成走近過去,靜靜低語,“要殺一個人,實在簡單。”
要殺一個忠臣,則更簡單到不能再簡單。
不需新鑄刀斧,只需為邊關製造一點小小麻煩,將百姓危難指給他看,那些愚蠢的忠誠愛民會驅使他們自己爬上白綾,將“忠義”二字絞成懸梁的繩結。
他們深諳此道,做得順手。
梁家有兩個將軍已是太多,死上一個,不算什麼。
更何況,在那之前,他們早已另有殺戮。
顱內轟鳴,梁安眼前昏暗,耳邊朦朧傳來的聲音卻還在繼續。
“紀宛夫人,你可曾想過,她遠比一般女子身體還更強健,如何因生産艱難便纏綿病榻,撒手人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