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回答
在這一天到來之前,梁安從未想過會有這樣和他見面的時刻。
包括在無數個輾轉反側的夢裡。
當失去的人足夠多,梁安以為會像從前聽來的安慰一樣,真的讓時間抹平一切的時候,在滿是鮮血的夢裡驚醒,切實告訴梁安,答案是不會。
時間穿過梁安,帶走的實在有限,留給他的是無窮無盡的痛苦無奈和錐心蝕骨的寂寞。
“習慣了”這幾個字脫口而出,是又一次對梁安過往的撕扯,習慣是被迫的,梁安不想要習慣這種生活。
對家人朋友的渴望,是梁安跨不過的心魔,是他永遠不能接受的執迷不悟。
在得知替他守住淮州的兄弟們戰死之前,趙宴時是超越一切的一觸即潰。
無論為誰的故去傷心欲絕,只有這一個人,死在梁安最無能為力的一刻。
那時他身心交病,信任信念信心通通崩塌,在幾乎連同自己一同拋棄的當下,眼睜睜看著自己曾暗暗發誓護他周全的人,帶著無法言說的絕望,當街自刎於眼前。
那雙水晶珠子一樣的眼睛,帶著千年霜雪一樣的冷,混著地獄巖漿一樣滾燙的鮮血,每每在夜半沉睡中,忽然閃在眼前,鼻息間聞見腥鏽,成為了梁安逃不開的噩夢,掙紮著驚醒,是擦也擦不幹的淋漓冷汗,混著無法挽回的淚。
父母兄長,家人朋友,不管是誰的死亡,都是梁安不可預見的,再如何痛恨都難以怪罪在自己身上的。
唯有趙宴時,也許本可以。
他是這樣想的。
分明,知道了,趙宴時不是他所以為的那般可憐。在宿州中,他寧肯用梁安內心深處所深深恐懼的水刑來逼迫梁安說出令牌的下落,也不肯在那樣長時間的相處中,對梁安說一句實話,不肯告訴梁安他想要的是什麼。
趴在陰暗潮濕的水牢裡,地的冰涼叫精神崩潰的人也難以昏睡過去,梁安腦袋裡畫片一樣滾動著,從第一次見到趙宴時開始,直到眼前。
中途許多次意識到,他所以為的可憐人並不簡單純粹,可梁安如同被蠱惑著走入黃沙中的痴人,不必趙宴時解釋分毫,梁安自顧為他開脫了一次又一次。
梁安根本不需要趙宴時是個多完美的人,他所表現在梁安面前的真真假假,本不是梁安泥潭深陷的緣由。
一路走來的這一遭,梁安從不是因他可憐才走到無法自拔的地步。
梁安總能瞧見趙宴時的好,是連趙宴時本人都不承認的,他的好。
在梁安眼裡,他不冷血,不無情,不是薄情寡義的壞人。
為救棒骨不顧性命,即便冷漠卻從未苛責要求任何人,對旁人的好意冷言冷語譏諷卻記在心裡,對他好過一分,他便三兩分還回來。
他總是為梁安心痛,為梁安不甘,他不說,但梁安知道。
這樣小小的好沒人發覺,可是梁安看在眼裡。
他只是因從未感受過別人的善意,因而不知如何面對旁人的好意。
梁安知道,他的意中人只是笨拙。
直到今日之前,都是如此。
梁安不肯承認站在龍椅前高高在上的皇帝,是他死生契闊的愛人,卻終於動搖了死去的心。
宵行是趙宴時的把戲,為了今日偽造出來的一個假象。
梁安傾其所有想守護的,是一個本不存在的人。
時至今日,他都不想用“曾經”兩個字來橫插在梁安和宵行之間。
許諾不是假的,做好了下地獄的準備與他沉淪不是假的,山不是假的,花不是假的,我欲心悅君不是假的……
面對趙宴時,梁安所有決定都暗暗與天地人倫做了對抗。
他說出來的是不得違抗的承諾,捧出來的是不可轉移的真心。
獨自一人走了很久的梁安根本沒有思念誰的時間,死去的趙宴時透過縫隙鑽進他的五髒六腑,直至梁安停下喘息,才察覺他已帶著趙宴時走了很遠很遠。
就好像從未分開。
而現在,梁安站在曾來過無數次的全祿閣外,任由侍衛搜尋他身上是否帶有利刃,主動解開衣衫給他們看赤裸結實的身上沒有傷人的武器,只有一道道猙獰虯結的大小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