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安不免暗暗吃一驚,若李不為果然有與彭開陽一樣的才幹,那可真正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當年長明帶著幼弟前來拜學,我孤零一人,養活他們二人不算難處,當時不曾想過這孩子有這樣造化,竟是被皇帝欽點為狀元。”
陳方回憶當日,這樣的事,只在書裡聽說過,誰真正遇見過呢。
彭開陽及第那日,急信發來泉定,那時他們約定,為維護裴梁兩家隱瞞泉定的事,絕不能叫人知道他是從泉定走出去的,因此彭開陽只以家鄉身份入試,陳方從未向別人提過,他口中無所不能的學生彭長明,正是當年新科狀元彭開陽。
彭開陽每每在信中寫道,要接陳方去京都,卻總被陳方回絕。
他道:已踏出此地,便不要再留戀,京都不容我去,況且尚有孩童需我在此。
彭開陽知道陳方為人,他不肯的,無論如何是不肯的。
漸漸陳方連信都極少回他,叫他堅直廉正,光明無私,無需掛懷這些瑣事。
但彭開陽仍然一封封信來,他知道陳方怕旁人知道武狀元是他學生,因此輾轉以他人名義寄信給他。
這一著,卻無意救了陳方,也救了泉定一命。
謀逆案一出,彭開陽家中男女老小俱已收監,該死的死了個幹淨,牽連甚廣,幾乎連彭開陽老家都翻了個底朝天,若那時找見陳方信件,只怕他與泉定,都會站在刀尖上,難逃一劫。
每每想起這些,陳方總也忍不住落淚,他這學生,清白幹淨來,光明正大做人,臨走也沒牽連他半分。
是陳方對不住他。
他教彭開陽堅直廉正,光明無私,卻成了他人揮向他的刀鋒。
長明,長明,盛盛灼目,卻短暫到尚未光華幾日已隕落。
陳方想,是他取錯了字。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李不為忽然站起身,呼吸急促,咬牙忍住眼中的淚水,“我怎不知你心中多苦!怎麼不知你冬日夜裡也要將窗開出縫隙,望著窗前那棵李樹,那是師哥親手栽的,十幾年,我拜在先生門下讀書多久,先生便看了多久。”
他激動起來,連話都又多又密停不下來。
“從前我尚有抱負,聽老師說來,我也信了有梁將軍一家在,文人尚有救國一日。可他去了,皇帝叫唯一的梁姓將軍回京監管!”他張開手,手抖著落淚:“我為何不願入仕?為何不願!先生!這樣的朝廷還有救嗎?!這樣的君主還能效忠嗎?!”
“胡話!”陳方怒斥。
“您讓我說完!”李不為終於道:“彭師兄我未曾見過,您多少次夜裡溫一壺酒,將我當做是他,都在落淚,您說對不住,說不該教他忠直守正,不該不知變通!可第二日醒來,您還是一遍遍教給我日後守正為心,忠君報國!可是先生——”
李不為粗喘著,已淚流滿面:“這國要垮了,這君已昏了,我——我去不得啊!”
“你跪下!”夫子站起來,李不為直愣愣跪下。
陳夫子走到他面前,扶住梁安胳膊,喘了又喘說道:“這些話無論哪句都是死罪,但無妨,聽見的是你老師我,是滿門忠烈的梁靖之,沒人會害你。”
他歇了一氣,緊緊攥住梁安胳膊,指著他說:“今日當著梁將軍的面,我將話與你說個明白,算是為師與你上的最後一課。”
梁安緊緊扶住他,感受到他在抖。
“你說得沒錯,如此朝廷,迂腐潰爛,君已不君,國將不國,這朝廷爛了,爛完了,這口氣濁,讓人看不見前程。”陳方緊緊拉住李不為的手,聲音低沉卻有力,“可是不為,梁靖之尚在,梁家尚有人能劈開荊棘,斬開混沌,為師從未懷疑過這事。”
他深吸一口氣,目光轉向梁安,眼中閃爍著堅定的光:“只要姓梁的尚有一口氣在,只要他梁靖之長著梁家的骨頭,淌著梁家的血,就絕不會叫小人得志,絕不會叫蠹蟲蠹穿大趙!”
陳方顫顫巍巍地將梁安的手與李不為的手握在一起,幹枯的手掌覆在其上,抖得幾乎停不下來。
“蜂蛾微命,不過苦了百姓,你若眼睜睜看著,才是大奸大惡之徒,這朝廷爛,你就更得去管,有本事有能力的人要管,要管出一片好天,要營營青蠅畏光而死,要豺狼虎豹鬥不過清明乾坤!”
“他梁靖之做得到,我要你,也一樣。”
李不為涕泗橫流,眼前模糊到看不清人。
他什麼也說不出來,也什麼都不必再說。
梁安心中更是波濤洶湧,震撼難平。
他緊緊扶住這位看似平凡的老先生,目光堅定,滿是欽佩與信服。
陳夫子這一課,他亦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