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受教
陳夫子年事已高,沈濯靈跟在後面,見他悄悄攥緊拳頭,心知他體力已不支,卻未聲張,只是悄悄叫人換來了寬闊的軟凳。
陳夫子是聰明人,默默領了這份情,心中卻泛起一絲薄涼的念頭。
他已老了。
盡管嘴上不肯服輸,但人的衰老是註定而來又像是一瞬間的事,昨日還好好的,第二天醒來就渾身痠痛,失了那股子無論做什麼都一鼓作氣的幹勁兒。
如若不是城裡那點還要讀書上學的孩子,也許他早已撐不住了,然而,每日坐在學堂中聽那些稚嫩有朝氣的孩童聲音齊齊整整讀書聲,給他一種能再多活二十年的錯覺。
他這一生平常清苦,妻子早逝,除卻巫山非雲也,無論誰說,都再未續弦,人生得意事就是把一個個混不懂事的小毛頭教成了知禮知事的讀書人。
說從未期許桃李滿天下是假話,為人師的,哪怕不為自己,又豈能不為學生著想。
但他也能摸著良心說一句,從未瞧不起任何一個學生,哪怕從他學堂裡走出去的殺豬販雞,是能養活自己的生計,不曾做虧心事,走在路上是個屠夫叫他先生,他也撫須高興應下。
他與天下間瞧不起平民的先生不一樣,他不在乎讀書的是誰,只在乎想讀書的人五書可讀。
所以李不為知道,無論他從何處帶來無人收留的孩子,即便陳夫子板著臉,內心卻是歡喜的。
陳方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他的學堂不分貴賤,他願意讓天下讀不上書的孩子都到他這裡來,哪怕只是學會寫自己的名字,也算他的學生。
唯獨李不為,是個例外。
在教他不過三天後,陳方很快意識到這個孩子不一般,他眼神閃爍,腦海中突然嗡鳴,在李不為身上看見了另一個孩子的影子,與他重疊。
【子曰: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
他們讀起書來一模一樣,陳方眼中含淚,彼時他才聽到半生引以為傲的學生悽慘死訊。
他恍惚中想,長明,你回來看望老師了。
李不為無父無母無人照拂,陳夫子就在家中添了碗筷,在他夜裡害怕時就分出一小塊地方給這孩子一個睡覺的地方。
說是師徒,情同父子。
陳方越發年邁,卻對李不為科舉抱有十足信心,他深知,這孩子與眾不同,他合該入仕為官,為民請命。
陳方懷著這樣的信念,看著李不為一步步成長。直到忠武大將軍梁守青的死訊傳來,平南將軍梁靖之接旨護棺回京的訊息傳到泉定。
李不為閉門不出,街坊鄰居擔心他餓壞,撬開房門,卻發現他將多年來寫下的詩篇文章付之一炬。
陳方聞訊趕來,眼前的火光讓他眼前一花,昏倒在地。
李不為跪在他床前痛哭,陳方不肯再跟他說一句話。
而後許久後的一天夜裡,陳老先生忽然睜眼,他瞪著黑漆漆的床頂聽窗外有風吹李葉聲。
那是從前長明那孩子種下的。
“結不結果子倒是其次,種在這裡天熱給先生乘涼,冬天落葉也不麻煩,學生早早過來掃走就是。”
那是個仁義善良的孩子,沒有一點錯處。
陳方是個臭脾氣,從不接受任何人接濟,他也不需要人接濟,教書也從不為銀錢,人活在世,不是人人都為名利,於他而言,清茶淡飯足矣。
但這孩子總把小事看在眼裡。
已十幾年過去,陳方仍時時想起那個少年人挑起扁擔一桶桶接滿院中水缸的樣子,家中的柴從來都一捆捆摞在牆邊,家裡從不會有破漏不修繕的地方。
“學生多做點,就不必先生再動手了。”
一個已近七十的老頭子終於在二十多年後的那一天,想著他再回不來的學生,老淚縱橫,嗚咽哭得像個孩子。
陳方怎麼會不知道,他照著這孩子教出來的學生,有著和他一般無二的正直善良。
“夫子……”李不為囁喏叫道,夫子偏頭沒有應他。
裴真想想還是起身,假稱有事先退了。
沈濯靈隨他出去,經過梁安身邊時低聲說道:“夫子年邁,萬勿叫他動怒。”
梁安重重點頭,又對裴真說:“裴兄,稍後我尚有事……”
裴真應下:“我就在莊裡,盡可來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