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話擲出半空,忽然顫抖起來,身體簡直像一樁巨大的石柱猛烈地往床邊倒下,卞皎立時奔上去攙扶,手忙腳亂地按下床頭的呼叫器。
護士趕到得很快,後來卞皎根本記不清又發生了什麼。他只能記得那一天鄭懷遠並沒有死,沒有去世,那通對白根本不是臨別寄語,他的精神也算不上回光返照,即使他看起來真的不想再在這個世界上茍活,但確實沒能如意。
這天之後,卞皎緩了一週,緊接著就著手處理那通對白裡唯一有用的資訊——悉尼的置業,以及留有錢的賬戶。後來他拿這筆錢還掉了大部分債務,包括不久以前張碧雲稱是“還給他”的那套房子。
當初他賣掉那套房子後,曾拿著錢回到陽市還掉了一些散戶的債。這其中就包括裴子騫的大伯。
興許是這番埋藏已久的舊事頭一次被重提的緣故,講話的人很混亂,時常停頓,而聽的人未發一語,當最終沉默時,連四下的夜都變得寂靜無聲。窒聲須臾後,卞皎終於再次開口說:
“你不應該原諒他。”
卞皎說不出自己究竟有沒有原諒鄭懷遠,他早就知道自己根本沒有立場與這位養父談愧對與原諒。
但裴子騫不應該原諒鄭懷遠。
各種層面上,都不應該。
“謝謝你的出現。”他講:“今天的事我說一萬遍謝都不足夠,又欠你一件。”
又一次道謝,話說出口的瞬間卞皎忽然覺得或許世界上根本沒有兩不相欠一說。
他其實永遠都欠裴子騫,有時候是很多,有時候是一點點,今天則是新增一件。
“應該請你吃飯,但接下來我要處理後續的事情,可能後面一週左右都沒有機會,”卞皎的語氣很客氣,盡量將對話都溫度維持在一個安全的社交指標,“我會提前三天和你聯絡,你合適麼?”
終於給到裴子騫說話的機會,僅僅是丟擲一個只有兩種答案的問題,合適或者不合適。
然而卞皎永遠都不清楚在這樣邊界分明的問句語氣下,不論回答哪個選項對裴子騫來講都沒有區別。
裴子騫的眸光早已在不知何時就沉滅下了,說不清是在聽到哪句話的時候他握著車鑰匙的左手開始在凸起的皮面車標上摩挲,其實無數次想要插不遠處那人的話,但沒有一次真正開口。
他完全清楚自己此刻該說什麼,他該說可以、合適,或者配合對方的客氣,說上一句社交場上的假意推辭。
可他還是有不清楚——
卞皎是在什麼時候習得了提前邀約?
直到上次在陽市那場失敗的聊聊,卞皎都還只是忽然出現到他面前,接著颶風降臨般提出一個臨時邀請,就像從來沒考慮或者根本不在意對方是否會拒絕,以至於連裴子騫都快忘記原來他們之間需要這麼客氣。
原來他們之間本就是非客氣不可的關系。
裴子騫不怎麼看得清卞皎的表情,但他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算不上好。
一陣夜風吹過,對方的白色短袖在昏黃下貼膚輕響。抬手按了下車鑰匙,他沒有和他說話,只倉促地點了下頭後徑自走到主駕旁拉開車門,藍紫色的夜光燈帶亮起。
握著車門把手的動作停頓幾秒,他卻忽然又退出來。
對方還沒有走,但已退到不被路燈照射的樓道陰影處,還守在原地,就像在等待他的回答。
裴子騫竭力想要看清那雙眼睛,卻怎麼也看不清。
須臾後,他說:“卞皎,今天我找你,並不是在參與其他誰的事情。”
依舊沒有回答那個只有兩個答案的問題,裴子騫緊緊捏著車門幾秒。沒有過多思考,只說出了在對方那段簡短的回憶與自白中他唯一一次真正想要插話的內容——
“我找的不是其他任何人,是你。”
他不明白卞皎為什麼非要將那件事挑明。
令人受傷的事情繞過不提是智人生物千萬年來進化下最原始的自我保護本能之一。卞皎所講的那些事裴子騫從來沒有聽說過,也不想聽說,但唯有一句話很認同——
他不應該原諒鄭懷遠。
鄭懷遠這三個字對裴子騫而言是一個很陌生的組合,不論是出事前還是出事後,他與這個男人之間的聯系從來只有卞皎,即使是對方的死訊傳來,他第一個想到的也只是卞皎,僅僅是卞皎。他不明白卞皎為什麼要提到鄭懷遠,就像不明白為什麼有的人明明已經消逝,卻還要像活著一樣阻礙現實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