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對質?”謝春殘良久才止住自己近乎瘋狂的大笑,他右袖抬起,拭去了眼尾被荒唐出來的笑淚,冷聲道:“何必對質呢,還是我直接給你個明白吧。”
他這句話一共十六個字,第五個字碾在唇齒之間時,被他負在背後的那張血色勁弓已轉握在手,當講到第十個字時,謝春殘殘缺的左臂一揚,空蕩蕩的袖管緊緊纏住弓背,一隻雪白羽箭儼然上弦。
透過黃綺放出的鬱郁毒霧,白鶴州看到那灰衫青年的唇角邪異地一挑,近乎扭曲般在面容上凝固了一個兇狠的弧度。
甚至不足一個眨眼,幾乎只是一個念頭擦過的工夫,謝春殘右手閃電般像空中一撒,某張紅幡被他放出,只在半空中飄搖一瞬,便被脫弦而出的長箭摜透,奪地一聲,深深釘在會場大殿的牌匾之上,入木三分。
這一箭何其迅疾,何其淩厲,直在空中捲起一陣颳得人面孔生疼的勁風。就連那暗色的毒霧都被這一箭箭風掃出一片空白,彷彿白羽箭尾後拖曳出的一條玉帶。
也正是由於這無意中打掃了遮目毒霧的一箭,才讓眾人看清了那紅幡的內容。
儼然是一個偌大的“鬥”字。
“白虎主親筆?”謝春殘無不嘲弄地問道,“怎麼恰恰就是我謝氏的書祈?”
有人認出了那紅幡來歷,不由驚叫起來,原來謝春殘竟然摘了白虎主在比鬥場留下的墨寶。
不容白虎主狡辯或反駁,謝春殘步步緊逼,他厲聲質問道:“白鶴州,你下令滅我謝氏滿門之際,可曾想過我祖父把書祈相托之誼?你命人把我送入饕餮死地以絕後患的時候,想沒想過有我從地獄爬回來的今日?”
謝氏書祈當年聞名界外,而偌大一個氏族驟然覆滅的舊故事,在當初也引起了了好一番的嘆息。
十六年很長,長得足夠讓謝氏族地改轍易弦。那些血與火曾經留下的痕跡,都被仇人洗刷抹去,再用金玉的地磚覆蓋其上,橫看豎看,都只有一派富麗堂皇。
可十六年也沒有那麼長,至少還不足以磨滅許多人對謝家的舊記憶。
至少在謝春殘的提醒之下,不少界主對著那紅幡定睛一看,確實能辨認出那是書祈。
白鶴州嘆了口氣,悲憫道:“謝氏舊事,我也遺憾得很。你父祖同我有故,你也應該是我的侄兒。我白鶴州行事,從來上無愧天,下無愧地……”
他這話才說到一半,就被謝春殘赤紅著眼嘶聲打斷。
“白鶴州,你往上看,是我父我母不得瞑目的魂靈罩頂,你往下看,是我謝氏三千餘戶至今未幹的冤血餘跡。你腳踩我謝氏的骨頭,頭頂我謝家滅門的怨氣,俯仰之間,何見天地!”
講到這裡,謝春殘那張瘦到骨頭支稜的面孔,都變得扭曲而猙獰。他胸口劇烈起伏幾下,如一隻大鳥一般,朝著白鶴州俯身撲下。
如果說他先前在枝頭騰挪時的神氣還如同靈巧雨燕,那此時徑直俯沖的氣勢就宛如鷂子,一雙眼睛已經赤紅充血,整個人也同離弦之箭一般,帶著種同歸於盡,不死不休的孤擲之氣。
白鶴州皺緊眉頭,目光中極快地閃過一絲厭惡之意。
他原本腹稿裡還有洋洋灑灑近百字的寬厚勸解,要拿來說給賓客們聽,只是沒想到謝春殘如此沉不住氣。
——他倒不想想,殺家滅門的大仇,謝春殘要如何按捺的住?
匆忙之下,白鶴州只好草草說了一句:“痴兒,你已入魔了。”當做收場。
但為了把形象維持到底,他終究有所顧忌,只是對著身旁護衛的白虎弟子們揮了揮手,沉聲命令道:“把他擒下來,盡量不要傷到他。”
謝春殘嘿嘿怪笑了兩聲,右手一晃,指間夾著大把的羽箭,此時盡數上弦。
他兩眼豔紅到幾乎有血光在其中浸染,因為劇烈的心情波動而目呲欲裂。如此悲憤之下,多少人雙眶之中至少會沾染水光,然而謝春殘的眼睛卻是仍是幹燥而冷峭的。
從他當初與封雪洛九江分別,全心全意去做他的謝春殘那一日起,他便再不會有淚了。
或許,非要等到白鶴州死在他的箭下,他眼底才會有血管迸裂,替他流下兩行壓抑了多年的斑斑血淚。
白虎宗弟子得令,結陣朝著謝春殘的方向沖來。謝春殘向下的速度分毫不減,手指稍稍一鬆,一大把箭就如同天女散花一般,凜然反擊回去。
他箭出如雨,箭勢卻狠得像刀。幾乎每一箭都準準地貫穿一個人的咽喉,不曾有半分謬誤。
“白鶴州!”謝春殘念出自己仇敵的名字,“你千方百計得到書祈,可你永遠不配領悟其中真意。”
“——最誠心的書祈,應該用血。”
謝春殘一咬舌尖,一道血箭被他自口中噴出,恰好他右手持箭抹過,那顏色就浸透了箭尾白羽。
他如今只有右手完好,行事多有不便,卻不妨礙動作利落。
也許那場面早在他心裡推演過百回千回。
謝春殘就勢咬住箭桿,五指迅疾在白羽箭尾一掠而過,僅僅一觸之間,那箭尾大片地沾上了他舌尖鮮血的顏色。
這只長箭被他搭上弓弦,有目力格外出眾者看清了箭尾的字,儼然是一個淋漓的“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