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早該告訴我的,若我知道,本不必對你下這樣的重手,那或許還能聽聽你的笛子。”
“……”
“好了。”玄武柔聲和公儀竹說話,他收回自己的指爪,那隻手直到手腕處都被公儀竹內腑的鮮血鍍上一層淋漓的猩紅。他顧慮到此時公儀竹垂死而渙散的神識,特意提高了音調,“你的囚牛道源,你放在了哪裡?”
公儀竹一言不發,他閉著眼睛,好像整個人都已經死去。
玄武寬容地笑了笑。
“好吧,好吧。其實我沒有想拿你開刀。你可以自己留著它,當成我送給與歷代囚牛舊日情誼的禮物。”
他松開自己把持著公儀竹肩頭的手,公儀竹像是一具破敗的木偶一樣,斜斜摔倒在地上。
草廬的地板乃是木質,彼此之間相互搭連,被公儀竹跌下的力道一震,四角安放的弦樂器同時一顫,聲音輕微而幽清,像是僅鳴了一聲的哀歌前奏。
玄武把自己沾滿了鮮血的右手抵在心口,他的前襟上頓時印上了一個深色的手印。此時此刻,面對著自己腳邊垂死的公儀竹,他傷懷道:“樂器有靈……”
他就這樣帶著新鮮的戰利品離開,闖入和消失一樣輕盈迅速,彷彿一個入錯了場又很快發現自己沒有得到邀請的客人。
而原本蜷縮在地上的公儀竹艱難地睜開了眼睛,他咳出一口血沫,把耳朵緊貼著地板。在是終於確定了玄武的離開後,他動作遲滯地給自己翻了半個身。
他由側躺改為趴著,然後一蹭一蹭,用他染血的十指,用他承載著空茫視線的頭顱,用他破了一個大洞,至今還在往外淌血的腹部,用他兩條幾乎被廢去全部經脈的膝蓋,一點一點地,往竹廬外爬。
那個書院裡人人敬仰,人人欽佩,人人豔羨的公儀先生,那個從來折竹踏樂第一風流的公儀先生,現在渾身的汗水和血水混成一團,修為和生命一起從他的身體中流逝。
他甚至都沒有多餘的力量站起來,只能朝著門口的方向緩緩蠕動,好像一條最卑微的蟲豸。
他就這樣狼狽地把自己蹭到門口,身後拖開了一條長長的血痕。
公儀竹翻過第一個門檻,再翻過第二個。青龍書院的公儀先生一向溫雅近人,連門檻也絕不設得太高,是歡迎眾學子前來造訪的意思。於是此時此刻,這門檻也方便了公儀竹自己,能讓他把下巴墊在被無數人用腳踏過的高處稍作休息。
他還有一點點的力量,他只有一點點的力量,因此這力氣決不能浪費在站起來的這種小事。
常人四五步就能走過的路程,公儀竹整整爬了一炷香。
他終於把大半個身子探到竹廬之外,與外面橫斜於地的四具屍體打了個照面。公儀竹喘息得簡直像一頭牛,他喉嚨裡發出某種破風箱般的聲音,無論誰聽了,也不能辨認出這和那把華麗優美的嗓子出自同一個源頭。
公儀竹向著後山的方向抬起了手。
後山藏著一座處理過的望天犼屍體,那東西上附著洛九江的一道刀意,而刀意之中,又殘留著微末的陰陽道源痕跡。
曾經洛九江把它擺在藥峰之前,後來陰半死嫌它惹來人聲又礙事,為此差點沒把洛九江弄死。洛九江轉而求回公儀先生頭上,公儀竹也就把它收到了自己所在的後山。
現在他萬分慶幸這座擺柱被他安放在了後山。
玄武這個人喜怒不定,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改變主意,去而折返,因此公儀竹必須在第一時刻把那座望天犼毀了。
他得掩蓋其上陰陽道源的痕跡,不能讓洛九江此時就進入玄武的眼目。他需要保護洛九江,保護這個他視為親傳弟子的孩子,保護三千世界中的新血,也保護洛九江背後的枕霜流和滄江。
哪怕他的所作所為僅僅能給予他們一時半刻的遮掩,那他垂死前的狼狽和卑微,也足夠值得。
公儀竹艱難地抬起手,他如今的目光已經完全渙散,甚至都不能單憑視力找準那尊望天犼的方向。他把自己的手指緊握成拳,在迴光返照的這一刻感覺變得分外敏銳,他聽到某種類似石質的東西炸裂成粉的碎響。
“呼……”
公儀竹吐出一口長氣,右手完全無力地跌下,整個地砸在地上。
在整個身體都將要騰飛的幻覺之中,公儀竹聽到仙樂齊響,十幾把瑤琴同時彈撥,兩側分列著四張箜篌,絲弦樂裡配著八名長簫的好手,其中自然也不能少了活潑的短笛。
神智恍惚之間,公儀竹漫無邊際地想道:我好像……再不能吹竹笛了。
那仙樂之中突然多了一道不和諧的腳步聲,卻是玄武去而複返。
“我有點後悔了,”玄武直白地說,“你還記得自己把坤之道源放在哪裡了嗎,小囚牛?咦?你爬出這麼遠,是要找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