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篁之中,一片清雅蕭肅。在夕照晚風吹拂之下, 筆挺的竹子枝幹簌簌作響, 偶爾風力稍大些, 就有小兒巴掌大的竹葉被從枝端吹落,其上猶帶蒼翠綠意。
在這片竹林的深處, 獨結了一個茅草覆頂的方廬。這間廬屋看上去質樸簡陋,實際坐臥在半個書院的風水中心,竹林簇擁時時風生, 旁邊蜿蜒一條天然清溪, 底部小石一眼可見, 謂之水起。
而倘若進入這簡陋的廬屋裡,就能見到其中陳列了名貴樂器若幹。金玉竹石的笛簫尺八足足掛滿了一面牆壁, 各種瑤琴月琴柳琴箜篌等絲弦樂器也在四角擺放。從安置樂器的屋子再往裡一間, 就能見到如今正閉著雙眼, 端坐蒲團之上的青衣人。
在青龍書院的竹林, 青龍書院的最中心,接受了老青龍遺産的異種, 除了公儀竹之外, 哪裡還有別人呢。
他這竹廬看似單薄落魄, 近乎於幕天席地, 無遮無掩, 只有一座不高的後山為倚靠,連外牆也沒有一面。
可實際上,這屋子卻居於四位內門長老所居山頭的中心, 外側更有藥峰、樂峰、丹峰、符峰、陣峰、戰峰等隱隱成環抱之勢,幾乎扯下來半個書院的人替他護法。
這樣一處看起來空落落的小房子,足以算得上如今三千世界裡最安全的地方。
——然而世上從來就沒有什麼絕對的安全。
譬如如今突然出現在公儀竹面前的這個男人,全書院上下也說不準究竟誰見過他。
他輕而易舉地避開了半個書院的弟子,一直坐鎮峰中護法的長老亦統統沒被他看到眼底。如今已經閉鎖門戶的書院沒能阻止他的進入,而在這人現身後終於發覺,試圖開口警示公儀竹的幾名元嬰長老,還不等張開嘴巴就先被抹了脖子。
此人闖進書院腹地就如入無人之境,他負著手凝視了公儀竹一會兒,就繞到他背後,一掌抵在公儀竹的背心。
全部神識都沉入丹田,正煉化青龍道源的公儀竹驀然睜眼,卻已經晚了。
此時兩人一坐一立,端坐在蒲團上的公儀竹連影子都被背後那個高大的男人遮掩,對方一掌按在他的後心,掌心只是稍吐靈氣,輕而易舉就逼得公儀竹才降服一些的青龍道源在丹田裡造起了反。
“你……”公儀竹隱約窺得此人墨綠袍袖一角——或者說,根本就不必看衣服顏色,這人的身份本來就呼之欲出,“玄武……”
“我封界閉關已經有近千載了。”背後那人笑悠悠道,“承蒙各位還記得我。”
他說話時關於靈氣輸出的掌握依舊很穩,連線壓下公儀竹七次逆流經脈的反沖。每一次輸出的靈氣都恰好抵消公儀竹反擊的力量,絕不多浪費一分。
他就這樣有條不紊地破壞著公儀竹的渾身經脈,不斷翻騰著激起公儀竹丹田裡的那滴青龍道源,像是打算用公儀竹那巴掌大的丹田來盛裝一座噴發中的暴烈火山。
在一盞茶的工夫裡,他已經先後破壞了公儀竹身軀的半面經脈,態度不可謂不冷靜,出手不可謂不狠辣。
然而令人感到荒誕的是,他出口的語氣竟然是帶著點被辜負感的埋怨。
“囚牛啊囚牛,你為什麼要接青龍老東西的擔子?”玄武嘆了口氣,慢悠悠地質問道,“我都已經放你一馬,捨去截殺你的工夫,帶著窮奇和饕餮去挑釁睚眥,你怎麼始終都不領情呢?”
玄武萬分遺憾地表態道:“歷代囚牛的音樂,我還是很喜歡的。你們就不能如同樂聲一樣清雅風流,表裡如一,做你們清心寡慾的方外之人,不要插這個手嗎?”
他態度惋惜至此,手下卻是分毫也沒有留情,勁力一吐之間已經截斷公儀竹七條心脈,直逼得公儀竹渾身靈氣在已經斷裂的經脈中暴湧而出,如同失控的洪水般流入渾身血肉,生生逼出公儀竹噴出一口猩紅的心頭血來。
心脈既斷,原本還勉力支撐的公儀竹徹底失去了對自己靈氣的控制。往上金氣生銳,鋒不能藏,反傷公儀竹雙肺;在下青木失控,根梢俱斷,直摧公儀竹肝膽。
眨眼之間,公儀竹的五髒六腑就被暴虐失控的靈氣絞成翻滾似的一團。
玄武是當真惋惜。他痛聲道:“肺氣一洩,金銳橫流,淩然發聲吐字之氣亦不能持久。可惜,太可惜,你從此再也吹不出那樣清新婉轉、悠揚圓潤的竹笛聲了。”
公儀竹才張口一咳,淅瀝血色就順著他口角不要錢一般地流淌下來,很快就染透了他前胸青衫。公儀竹艱難沙啞道:“這都全是蒙君所賜……”
玄武聲音沉了一沉,聽起來簡直像是在因為公儀竹這話而難過一樣。停頓片刻,竟然由他寬慰道:“我一向覺得,囚牛一族瑤琴一道的音律造詣遠勝簫笛。笛聲雖被摧折,總還有琴音作為撫慰。”
這話由誰來說,都不該由他這個加害人張嘴。連公儀竹這種氣度寬宏,風儀如日貫長空的人物都不由得雙目圓睜,唇角斷續的血流湧流的更加洶湧。
玄武似乎覺得自己已經把公儀竹破壞的差不多了,於是便從容地收了手。此時公儀竹一向筆挺的身姿竟已佝僂如蝦米,若不是玄武還用一隻手扶著他肩頭,只怕整個就要跌倒委頓於地了。
“你爺爺的笛聲飄逸灑脫,你父親的笛聲清亮悠遠……而今你的笛聲我尚未聽過,也再無緣過耳。公儀一脈的竹笛,從此不複聞矣。”
玄武長嘆口氣,緩緩繞到公儀竹身前,在他面前半蹲下來,面上徒露哀愁之色。但與他感嘆悵然的聲音相比,他手上的動作未免太狠毒,太利落。
他五指曲扣如爪,連絲毫猶豫也沒有,像是刀切豆腐一樣順利地插進公儀竹丹田,直取那枚已經在公儀竹體內沸反多時的道源。
公儀竹俊逸的面容上已現死灰之色,他嘴唇被自己的鮮血染得豔紅,卻遮不住底下蒼白到近乎透明的唇色。他整個人都輕微地哆嗦著,感覺到玄武的指爪毫不客氣地在丹田中翻攪,幾乎毀去了自己大半的元嬰基底。
他終於與玄武正面相對,親眼看清了這個在世人傳言中神秘了一千多年的男人。然而此時此刻,公儀竹的視線都飄忽而不清晰,他只看清了這人唇角邊那抹彷彿嘲弄又好似歉意的笑。
玄武捏住了那滴青龍道源,十分訝異地說:“原來你早清空了你的坤之道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