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玄武的這一句話,公儀竹生生地把自己快斷了一半的氣又重新接了回來。
此時此刻, 公儀竹已經無力睜開眼睛, 只能聽著玄武足音由遠及近, 最後彷彿是在他身側蹲下,若有所思地問道:“是什麼事讓你這麼牽掛?”
如果他伸長脖子往竹廬背倚的後山看上一眼, 或是對道源的感知在敏銳一些,那很多事情大概就藏不住了。
但就在公儀竹這個垂死之人連心都高高提起的時候,他聽到玄武輕聲呢喃道:“你最鐘愛的竹林裡, 藏著什麼秘密?”
竹林裡的東西……
公儀竹輕微地動了一下, 一半是由於隱瞞成功的欣慰, 另一半則出於舊事被重新挖掘的顫慄。
玄武沒有放過公儀竹的這點動作,他自言自語道:“所以果然有?”
他把手掌貼在地上, 有些漫不經心地將神識從地下一寸一寸地探過去。玄武不覺得公儀竹會犯傻到把坤源藏在竹林底下, 但看起來這片竹林裡確實有點東西。
很快的, 他的神識觸到了一個四方的木匣。
玄武勾勾手指, 那木匣就自行破土而出,飛到他面前來。
這只是一個普通的紅木匣子, 被埋藏在土裡多年, 顏色都快褪個幹淨, 清漆打磨過的邊角早已經腐朽不堪。
匣子底部甚至和一把植物根系糾纏在一塊, 上面隱隱可見幾點蚯蚓竹蟲爬行過後留下的微亮粘痕。
它甚至沒有篆刻上一個最基礎普通的防護陣法, 其上亦不曾鑲嵌一塊靈石,就彷彿是一段被塵封多年的古老記憶的具象化。
這匣子破爛不堪,毫不起眼, 可只要人把視線投注其上,就會發現它彷彿是一個大寫的神秘。
玄武不由好奇心大起。他直接開啟了這個匣子,匣子關的很緊,因此多年來內部仍是幹燥的,沒被竹林裡的水氣腐蝕一點。但相對於他這種大乘修士來說,這種嚴合程度也不過是小孩子過家家。
紅漆斑斑的木匣百年之後終於被重新開啟,裡面物事也在百年之後重見天日。
玄武定睛一看,只見匣子褪色的錦託上靜靜躺著一個小巧的木雕掛飾,飾品被雕刻成異種模樣。
“哎呀!”玄武眯起眼睛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來自己怎麼看這個木雕小件如此眼熟。他的語氣裡甚至帶著幾分回憶起舊事的驚喜,“這不是那隻嘲風嗎?年少有為,刀氣睥睨。唉,他若不堅持為那條小蛇張目,我本來是很喜歡他的。”
公儀竹原本死寂般的身體猛然地整個彈動了一下。
原本他都快要忘記這個匣子,臨死前一刻心頭三五件要事,哪件都比這個木雕重要些。
然而如今那個人和那件事再被兇手用如此輕忽的語調提起,公儀竹仍忍不住心底燒起的那點怒意。
他嘶聲道:“你……”
公儀竹沒能說完整這句話,話音很快就被他自己劇烈的嗆咳聲打斷。他肺裡的積血倒湧回來,把那咳嗽的聲音都點染得衰弱不堪。
如果說那個紅木匣子彷彿是一段塵封記憶的實體化,那現在血跡斑斑的公儀竹就是垂死的具象。
他大半面孔被壓在竹林的泥土之中,曾經如瀑布絲綢一樣光澤黑亮的頭發傾瀉下來,沾染著灰塵、血跡和汗水,擋住了公儀竹露在外面的那一小半臉。
玄武之前抵在他背心上的那隻手掌,幾乎已經摧毀了他渾身上下的內髒經脈,首當其沖的就是那個如今已被掏出一個大洞的丹田。
而後他運起最後力量,對後山的那一擊,就是在廢墟殘燼裡引燃的火線,威力固然可觀,卻也一氣把他身體裡剩下幾條還勉強接續的經脈斷了個幹淨。
倘若玄武此時肯把手按在公儀竹的腕脈上探上一遍,就能發現此時公儀竹渾身上下二百餘條經脈,每一條都斷續成不足指甲大小的碎片,每塊碎片亦破爛猶如敗絮。
但玄武見公儀竹死局已定,便無意再去探查他身體內的情況,反而抬手去掀公儀竹散落在耳側臉頰的頭發。
他替公儀竹把那些散亂的頭發撥到耳後,聲音裡是前所未有過的惋惜:“我從前聽說過囚牛與嘲風有故,卻不知這一故足以痴情幾百年……你極情於人,想必也能寄情于樂,唉,是我動手太快了。”
他想,我本不該讓囚牛死得這樣早,至少對於這一代的囚牛,我該在出手前先聽一曲他的笛子。
玄武感到真切的、和他當年擊殺少年的嘲風,那個意氣飛揚的刀客時一樣的惋惜。
倒不是說他覺得自己不該殺了這兩個異種,只是見到美好的事物和美好的人在自己面前被摧折時,他難免要升起一種物傷其類的悵然。
玄武按住公儀竹的肩膀,試圖把他翻過身來,他動作輕巧又不粗魯,但在這舉止做到一半時,公儀竹還是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腕。
“……”玄武盯著公儀竹那隻修長纖細的手,這人原本如玉般光澤緊致的面板上已經盡染血汙,指甲縫裡亦全是汙泥。這隻手曾經按著琴絃,隨手一撥便能和天地之道;那指頭曾經也按著竹笛的氣孔,青衫細笛,淺笑而過,是書院中的第一等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