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鶯一怔,傻傻問他:“去哪?”還回南門麼?
“陵水庵,亦或旁的皆可,城外鍾翠山上尼姑庵不少,你到時挑一個便是。”
馮元木著臉說完,立起身,不打算洗漱,幾個大步走到床前,歪頭睡了過去。
原來是氣話啊,綠鶯癟癟嘴,心內嘆氣,回南門的路任重而道遠,還須努力啊。
那日與秋雲商量,遠離這宅門是非地的對策便是:不熱絡,不逢迎,適時再說說蠢話掃掃興,一回兩回馮元罵兩句,時日長了,誰樂意總讓個不識趣兒的伴在身邊,早晚將她丟回南門。
今兒也不算做無用功,積少成多,早晚能戳到他的底線。只是......他是不是遇了甚麼難事,怎麼臉色如此不好?人也貌似削減了些?
春巧秋雲兩個替馮元除衣蓋被後,收到姨娘示意,齊齊安靜退了出去。
綠鶯望著衣架上剛掛上去的官服,褶皺比往日多了,他近來很忙碌罷。
挺腰扶肚,她存著小心,腳下輕起輕落,踩著一溜外八步坐到床沿。
此時已過午時,窗扇緊閉,門上落簾,隱約能聽見外頭幹葉滑落的沙沙聲,將這屋裡襯得愈加安謐。
馮元仰躺在外側,雙唇緊閉,呼聲可聞。綠鶯望著那張英俊威嚴的臉,雖是日日都能見到,可要讓她閉上眼,在心裡描畫出這人相貌,她卻無能為力,總覺得他的臉是那麼模糊。說起來,兩人耳鬢廝磨一年多,她哪裡能舔著臉皮正眼瞅他,想將他細細看上一看,也只能在他察覺不到時。可似這般趁他熟睡,將他仔細端詳,也只是第二回罷了。
頭回是在佟爺的京北別院內,委身於他後的翌日,將這白日端肅、夜裡孟浪,床幃間的心狠手辣胚又愛又恨地瞧了半晌。那日,她沒有考慮身份懸殊,沒有在意兩人的緣分是在多麼不堪的情形下結成,她只知道,那夜過後,這一輩子都是他的人了,她會敬他、愛他、忠於他。
可是後來呢,為何變了呢?綠鶯有些恍惚。
情易逝,人易變,可她沒等到恩斷的那一日,因為他心裡沒她。一個擺件,他平時想看便拿出來,一個玩意兒,他可以隨意褻玩。活了十五載,她從不知原來男女間,除了以情相吸之外,竟還有這種,彼此心貼心肉貼肉,卻將你當成螞蟻、鸚鵡,逗著、玩著。
十四之前,在大同府老家,伺候爹和後孃,十四後,在劉家伺候癱瘓少爺,閒時擺攤。十五的丫頭懂甚麼,娘早逝,沒有嫁妝,饒是如此,她也是盼著能嫁人的啊。
若從未上京,在家鄉,如今,她應該已然嫁給了個莊戶小子,八抬大轎,百年好合。
綠鶯輕撫著馮元的眼角,那裡平時大笑時有著層層紋路,不常大笑,那紋路也如年輪般愈來愈繁厚,可在他臉上,不僅不顯老態,反而更添貴氣。他是個發黑發多發直硬的人,相書上說這樣的人,固執、不講情面。心內好笑,真準,她於交椅上摔倒一事,他不就確定沒人害她麼?
還有那眼睫,她覺得,這是他身上唯一一處逗趣兒之地了。兩排跟小刷子似的,附耳在她肚皮上聆聽、臉頰輕蹭時,便眨呀眨的,如孩童一般,溫暖她的心。
後來呢,在南門宅子,一回回言語上的羞辱、身體上的侵略、情意上的踐踏,她慢慢心死,封上心門,直到遇到吳清。白日看話本子,夜裡時刻擔心著他來進犯,如行屍走肉一般胡混日子,這個玉面公子的溫柔,如一束裹著露水的光線直直射入她幽涼的心窩,滋潤了她乾涸的皮囊。
無奈,有緣無分,終究枉然。
手臂下滑,經過鼻骨、嘴唇、下顎、胸膛,停在了肚腹。將手覆上他置於被上交握的雙手,粗獷微黑的大手,將她的小手襯得如餈粑一般。那雙手骨節分明,握過刀劍戟,也握過她,有力,炙熱。
因著他,她躲過了朱員外,雖如此待她,她也不敢相怪相恨,只是從此以後,僅僅當他是主子是使命,是不得不應付的人不得不做的事一般去對待。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耳鬢廝磨間的日久生情,改變了太多。他心裡漸漸裝進了她,而她呢,也常常會想他,還有了他的骨肉。
若他生在鄉野,只是個窮小子就好了,從今往後,夫唱婦隨,不至於將來天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