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甚麼胡話,那是你親閨女!”
說氣話也不是這麼說的!馮佟氏臉一板,狠狠推了馮嫻一把。
此時是六月底,還有五日便要立秋,粗僕正替小池塘清淤,就算純兒非要往河裡扎猛子,那些下人還能幹瞧著?饒是如此,這馮嫻她也得說道說道,就算孩子淹不著,可若爬假山摔著呢?瘋跑磕著臉呢?
再說了,無論如何也不能說這樣的重話啊,多喪氣,甚麼死不死的,虎毒還不食子呢!
馮嫻正舀著一勺玉米仁兒要往嘴裡送呢,胳膊肘猛地一受力,玉米差點沒杵鼻子裡去。掃了馮佟氏一眼,她默默立起身,隔了一個座位,坐下繼續用膳。
馮佟氏見狀,氣得一噎,這純兒是給她生的麼?簡直皇帝不急急死太監,誰是純兒親孃啊?端的是個拎不清的!
“嫌累贅,當初為何要生?生而又不養,有你這麼當孃的麼?如今孩子不見了,你跟沒事兒人似的,就知道吃,一頓不吃能餓死你?”
她怎麼生了這麼個不著四六的傻貨,馮佟氏連珠炮似的扯脖子喊了一通,累得呼哧帶喘。說完話,見馮嫻岣嶁著身子,垂著腦袋呆呆坐著,一動不動。她又是一氣,好你個沒心沒肺的,這是睡著啦?
立起身,就要上前捶她時,卻見馮嫻忽地立起身,手緊緊攥成一團,眼圈通紅,雙眼直勾勾盯著她,目光帶著隱忍。
女兒面上冷肅,眼神幽深,裡頭藏著些她看不懂的未知心緒,馮佟氏一怔,那是......怨?還是恨?她忽然覺得眼前之人有些陌生。
她忍不住收回腳跟,訥訥坐回原位後,呆呆地打量起馮嫻來。
這個女兒,一直性子不堅,甚至有些懦弱、畏縮、恃強凌弱,便如風箏一般沒個定性。與人說話時眼神躲躲閃閃,似是藏著一堆小九九,自以為能將旁人擺弄在指掌間,其實心裡那些小心思誰瞧不見?實在惹人不喜。可今兒卻一反往常,將純兒不當親生一般兇惡訓斥,將自個兒這為孃的當仇人一般狠狠瞪著。
她忽地身上發冷,甚至有種感覺,如果此時桌上恰有把匕首,馮嫻定會毫不猶豫地刺過來罷?
這時,她見到馮嫻推開圓凳,騰地立起身,漲紅著臉朝她嘶聲喊道:“本來就是!爹不疼娘不愛的,活著也是遭罪!”
馮佟氏眨眨眼,頓時瞠目結舌。吞了口唾沫,她不敢置信地搖搖頭,一直對她尊敬有加的女兒竟然吼她?眼含利刃,滿臉狠叨叨的,恨不得吃了她似的。是這幾年馮嫻性子變了,還是自個兒從來就沒了解過這個女兒?
還有,方才喊的甚麼?她一驚,急喘了幾口氣,心房忽地有些不適,悶得發慌,總覺得女兒這話似有所指。是指責她?可她不明白,她有甚麼好指責的呢?對這唯一的女兒,沒少她吃穿啊,貴婿也給挑的是全汴京數一數二的啊。
見母親呆呆地茫然無措,馮嫻靜靜望著面前之人,年華不再,鬢角隱約竟有了根白髮,背也沒有從前直了,十指丹寇、端莊華服裝飾下的,也不過是一副即將衰老的血肉之軀,她驀地心一軟。曉得自個兒有些無禮了,她坐下來緩了緩面色。其實方才話一出口,她便已然後悔了,此時腦子裡一片紛亂。
默了半晌,終於,她將挺得筆直的肩膀松下,心緒掩藏,眼睛移向旁處,嬌聲嘟囔了一句:“她自個兒跑丟了,我就該死?娘還讓不讓我吃飯了!”
見狀,馮佟氏這才將堵在喉嚨裡的一團滯氣籲出口,替自己順了順心窩,就是嘛,這才是她的女兒,自來雖有些眼皮子淺,心思卻不是那海底深的。她方才倒也不是很氣,反而有些擔憂,女兒是中邪了罷?否則這性子怎麼與從前差這麼多,方才簡直跟犯了失心瘋一般。
探過手,將馮嫻拉到身邊,母女倆親熱熱地挨著,她滿面關切地問道:“是不是吃錯藥了?你不是正調理身子呢麼,是虛不受補?”
聽著母親的溫言軟語,馮嫻抬起頭,見母親正極擔憂地望著她,胸腔裡忽地湧進一股暖流,久違的溫意,微微滋潤了陰冷乾涸的心肺。她閉緊眼深喘了幾口氣,抿抿唇,沉聲開口:“我騙了娘,我騙了所有人,我根本沒有吃藥,也根本不需要吃藥,因為我已然是......”
手上使力,指甲緊緊扎進手心肉裡,她咬牙道:“不能生了。”
馮佟氏一急,又想捶她:“又說胡話!”
等了等,見馮嫻眸子裡波瀾不驚,一臉認命的模樣,她心哐當一沉,蠕了蠕唇角,抖著嗓子問道:“怎麼會這樣呢?”
頓了頓,想起一事,她連忙追問:“毓婷啊,你上回家來,便遮遮掩掩的,你老實與為娘說,是不是有人害你,你才折了身子?”
馮嫻木著臉搖搖頭,呆呆望著自個兒一雙攤開的手,諷刺一笑:“呵,沒人害我,是我自作孽。自從生下純兒後,我的肚子便一直沒動靜。娘也知道,生純兒的時候損傷了些。我以為不能生了,想尋個大夫給瞅瞅,怕錢遜和他爹孃曉得,便偷偷去了個偏僻小巷裡的醫館。館主把脈後,說我五年內再難有孕,我當時雖失望,卻也欣慰,起碼不是一輩子啊。之後錢遜他娘抱孫心切,便一窩蜂給他納了好幾房妾室。我雖心裡難受,可一想著她們能挨著錢遜的身卻入不了他的心,他心裡的人始終是我這個八抬大轎迎娶的正房奶奶。再說,她們生下再多的孩子,也只是庶子,反正五年後我便生嫡子了,誰也越不過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