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後,日頭濃烈,曬得人發昏。
樹蔭處的知了無精打采地叫了又叫,手頭沒活的下人早回了下房歇覺,有活的也忍不住打起了呵欠。
秋雲春巧立在門外,忍著渾身散發的懶氣,使勁兒睜著眼,恨不得拿根棍兒支在眼皮中間。她們此時立著的地兒故意比往常遠了兩步,深怕聽見甚麼羞人的。
玲瓏院正房,門戶緊閉,屋內寂靜祥和,四處瀰漫著一股甜香。
馮元睜開眼,醒了醒神,瞅了眼懷裡的綠鶯,溫柔地笑了笑。輕輕從她頸下抽回胳膊,起身穿起衣裳。紓解過後,渾身清爽,僅著裡衣,他拾起床前書卷,趿著鞋去了外間。
半個時辰後,他已飲了一小壺清茶,放輕腳步回到內室,見綠鶯仍是憨態可掬地側臥著睡得香甜,忍不住搖頭一笑,對著涼被下起伏的大肚子腹誹道:你小子將來可別是個好吃懶做的豬羔子啊。
被子動了動,綠鶯悠悠轉醒。迷迷糊糊睜開眼,見馮元正坐在床沿,眼神溫和地望著她。想起方才那場旖旎事,她忽地臉一紅,他這麼直勾勾盯著她做甚麼,被下的自個兒可沒穿衣裳啊。她連忙伸出胳膊,將被頭揪緊,□□在外的胸頸頓時被捂了個嚴嚴實實。
抿抿嘴,她將有些難以啟齒的話說得儘量一本正經:“老爺不如先去外間喝口茶潤潤喉,妾身要更衣了,莫要衝撞了老爺。”
聞言,馮元嗤嗤一笑,挑起一邊眉毛,捏著她下巴頦調侃道:“你打著呼嚕睡大覺的功夫,爺都喝了一整壺了,再喝就成水癟了。再說你穿個衣裳,還能衝撞到爺?爺方才那般衝撞你,你便也想要禮尚往來,也想衝撞回來?是不是,嗯?”
渾說甚麼呢,綠鶯暗地咬牙,臉紅得滴血。誰打呼嚕了,她才不打呼嚕呢!衝撞甚麼,她聽不懂!大著膽子輕推了他一把:“老爺去外間嘛。”非禮勿視不懂?
她的聲音好聽,大時嬌脆,似黃鸝鳥,輕時軟糯綿甜,石頭都能捂化了。馮元寵溺笑笑,大方放過她,交代道:“爺還有事,要去前院,給你喚丫鬟進來?”
見她搖頭,他支起挺拔的身子,拿過常服與腰封,去了外間更衣。
可終於走了,綠鶯連忙爬起來,撈過床前椅搭上的內罩衫,掀開涼被,拈起衣裳正要往身上套,忽地頓住手。
不自在地抿了抿唇,她好奇地低下頭,紅著臉打量起自個兒來。五個月的身孕,她是曉得自個兒胖了些、沉了些,可睡時著衣,浴時有秋雲春巧伺候,她倒從來沒認真瞧過自個兒的身子。
這一望,就忍不住嘴一癟,圓胳膊圓腿兒的,中間一個碩大的肚皮,簡直就是一隻蹬著腿兒的牛蛙嘛。哎,算了算,月份已過半,還有五個月才能生呢,日子過得可真慢啊。
馮嫻身後跟著雪蓮,主僕二人從劉氏的莘桂院出來,她火爆性子已等不及,當時就要往玲瓏院殺過去,李氏是寵妾嘛,應該有些值錢的衣裳首飾罷?
可剛走到半路,另一個大丫頭雪芳尋過來,說馮元正找她呢,已在外書房等著了。
她猛地一驚,難道爹他老人家已然成了精了?怎麼連她要去尋他寵妾晦氣,他都掐指算到了?這就來攔她了?
鴻門宴啊!沒好果子吃呀!雖說捉賊要捉贓,她這還沒去成呢,死不承認就好,可還是忍不住有些心虛。將步子放得緩了又緩,能拖一刻是一刻。慢慢悠悠蹭到了書房外,她嚥了口唾沫,見德冒已為她開了門,便讓雪蓮等在原地,自個兒則垂著頭,可憐巴巴地朝屋子邁了進去。
馮元忍著喉癢,等得心煩氣躁。這外書房乃機要之地,無人時上鎖,從前灑掃一概由德冒親自上手,最近他常住玲瓏院後,這書房便空了下來,德冒近來又一直隨侍在側,這裡便無人拾掇,灰塵無處不在,兩坨蜘蛛趴在牆角臉對著臉大眼瞪小眼。
盼星星盼月亮,可算盼來了。見馮嫻進門,他點點頭,指了指一側圈椅:“毓婷來了,坐罷。”
自來就知道老爹深不可測,無論情緒如何,面上露的一律不作準,只能從聲音上辨出來。那此時這臉上面無表情,卻溫和有加的語氣,不是要發火嘍?那就坐罷。
待她端端正正坐好,馮元才開口道:“你這回打算待多久?”
怎麼問這個啊?馮嫻不防他如此單刀直入,被噎得僵了脖子:“呃......三、三日。”
活落,見馮元直直望著自個兒,她縮縮頭,嚥了口唾沫:“不對,是三個月,不、不是,其實我想......”
馮元也未動怒,點點頭,平靜替她補道:“待三年?”
不可以麼?這裡是我家啊,你是我親爹啊,我又不是撿來的孩子。
馮元望著她委屈的臉,不知為何,竟沒有氣,有的只是唏噓、憐憫、疲累,他嘆了口氣,卸下挺直的肩膀,定定地望著她:“毓婷啊,你不是兩歲,也不是十二,你二十一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如今是錢家的人了,錢遜是你的丈夫,你冠夫姓,吃夫家飯,為夫家生兒育女、相夫教子、主持中饋,總往孃家跑像甚麼樣子,你的名聲還要不要了,爹的名聲還要不要了,你讓爹這年紀的人,還因為女兒失德被人戳脊梁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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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嫻忍不住搶道:“爹,錢遜他都......”
“好了!”馮元忽地提高聲量,臉也帶了些氣:“我知道,我知道他離了京,可又與你何干,他不在你身邊督促,你就成了螞蚱,可勁兒亂蹦躂?你瞅瞅你,說話磕磕巴巴,長輩話未落便搶著張嘴,德容言功你娘沒教過你?”
冷不丁想起一事,他的火又竄上了些:“還有,禮不可亂,再回到孃家,明明該喚你大姑奶奶,這些年你還讓下人喚你大姑娘,你當你還是未嫁的小丫頭呢?我告訴你,你再怎麼耍賴,於馮家來說你也已然是外人了,再來是做客的,莫要在馮家頤指氣使,你記住,你永遠是客!”
馮嫻強忍著羞恥,生生憋回去眼裡要湧出的淚,緊緊攥著手,垂頭直直盯著眼前一道光束裡漫天飛舞的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