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官沒有作聲,似在考慮著什麼。皇帝等了半也沒聽到回應,又想起自己那回京後同樣不曾來宮中探問過的兒子,更覺胸口發堵,又翻開鐵扇搖了幾下,緊跟著囑咐道:“把舜也叫來……這兩個子怎麼回事,一個愁眉苦臉,一個躲躲藏藏,有什麼話索性就當面個清楚。”
“嗯……”葉遲這才應聲。
皇帝稍稍一愣,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敢情是覺得這兩人都為當事者,一人受責不公平,非得二人同罪才算應該!他極少見到老友如此計較的樣子,鬱氣頓時解了一半,忍不住搖頭失笑:“就你心疼他,他可不知道你的好。”
軍官沉默以對,辛也沒再揶揄他,搖著扇子回想起悠悠往事,漸漸地就有些發怔。在這仿若無饒密室裡,他耳邊只聽到聲聲不斷的秒針齒輪,手中搖動的扇子也被如泥沙沉積的思緒漸漸拖慢,最後終於停住了。
他僵坐在木椅上發楞,不知想起了什麼,良久後終於挪動手指一片一片合起扇面,略帶些疲憊地一聲長嘆:“難為你了……”
這話無頭無腦,實在讓人無法領會。但軍官自然明白他的是什麼,卻仍不作回應,只是低頭看著桌上那保溫木盒,雕像般的臉龐上似有劃過一線淡淡愁緒,卻又快若流星,轉眼便消失得一乾二淨了。
夜色漸深。
皇城外靠東側那片較為低矮的朱漆樓閣便是太子行宮。和以黑沉烏木修築的皇宮不同,東宮的整體色調要鮮明許多。硃紅的枋柱拱簷,配上暗金色琉璃瓦,寓意著將升的朝陽,透著勃勃生機。
大雪自陰雲中紛紛搖落,蓋得房簷上下都是一片白花花的幽光,被四處懸掛的白紙風燈一照,更映出悽清冷意。在這瑩瑩夜色中,唯有那敞開著的正殿門前似火焰噴湧的暖光,才能稍許遏制住寒風中肆無忌憚的雪花。
大殿四角的銅火盆裡都燒著赤紅香炭,直將這溼冷冬夜烘成了暖春。正中央擺了張矮方桌,設了幾副酒具,三人圍著方桌跪坐,一邊瞧著大門外飄忽若現的白雪,一邊飲酒,自有別樣的風雅趣味。
正對大門的主位坐著一身黑色宮袍的太子舜。雖然身為今日聚會的發起者,但他卻因心緒不佳,根本無心照顧賓客,只顧盯著面前那粉瓷杯裡一口未動的清酒,臉上似寒冰沉水,透不出半點笑意。
在他左手邊,水修士菱披著紅豔豔的彩花絲裙斜靠在桌旁,搖動纖纖細指,來回數著桌上那十餘個大酒瓶。每到停下時便有團水球從瓶中自動跳出,顫顫悠悠劃過,落進她微微淺笑的嘴中,最後在臉頰浸出一抹緋紅。
她對面是個身穿雪白長袍的俊俏男子,看著約莫二十六七歲,劍眉柳目,頗有英氣,面頰不似尋常楻國人那般細潤,稍有些風吹日曬的粗糙麥色。在他身側立著個半人高的桐油木櫃,存滿樣式各異的矮口瓶。他時而從瓶中倒出些不明藥液,加入面前那寬口酒碗中,端起便一飲而盡,姿態甚為豪邁。
一桌人都各顧各的不出聲,只聽屋外北風打著旋地吹,氣氛似乎有些尷尬。
這三人關係近不近,遠也不算遠。
那白衣男子名為雲不亦,是掌管皇家密探的首領人物,也是御前統領葉遲閣下的記名弟子,自跟在皇城修行,排起輩分來,盡遠和舜都得稱他一聲“師兄”。他此前一直奉皇命在外調查,今日剛從巖城趕回,聽皇子已抵京多日,便借賞雪之名前來拜訪,實則多半是打著算盤要蹭些舜珍藏的美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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菱則是上週跟隨著皇子一同回京的,藉著養傷之名住到現在,整日賴在後殿聽著全城廣播喝喝酒,頗有些逍遙度假的感覺。只因南島漁村的那次意外,舜自覺對這位意外受傷者有所愧疚,便也由得她住下了。
女修士不是個能安坐的性子,又喝了幾口便再按捺不住,懶洋洋打了個哈欠,把深覺累贅的胸脯往桌上一壓,借三分酒意朝對面白衣青年調笑道:“雲不亦啊,你現在可算混出頭啦,手底下那麼些人,嘖嘖,好威風喲!什麼時候也帶姐姐我去皇宮後院串串門呢?”
男子聽罷忍不住高舉酒杯朝上位一比,哈哈大笑:“我哪有資格隨意帶人入宮,你放著主人不去請,反倒問起我來,豈不是捨近求遠?”
女修士朝舜瞥了一眼,皇子那張不變的冷臉讓她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嬌笑道:“你他?他整連話都懶得一句,我可指望不上!”
皇子一直心不在焉,都沒留意他們了什麼,隱約見“師兄”舉杯遙指還以為是要敬酒,下意識也端起酒杯一應,反倒把對方鬧了個錯愕。
雲不亦一笑而過,應著他的手勢一口喝光了那碗酒,再看舜又放下杯子仍是不飲,便打趣道:“許久不見,殿下竟是戒酒了不成?若不然,來嚐嚐我這自配的藥酒?”
皇子斜了他一眼沒回答,水修士反倒唯恐不亂地笑罵了起來:“你這藥酒髒兮兮的一股怪味,誰想喝呀!人家那是心情不好,你可別再添堵,心怪罪到你頭上。”
“原來殿下心情不好,倒是我錯了,該罰該罰……”白衣男子搖頭直笑,彷彿才剛發覺到皇子不同尋常的狀態。
他手底掌控著大批皇家密探,對皇子的情況豈有不知,卻也不追問,伸手將酒杯滿上,又往裡加了幾滴秘製藥液,一口飲盡後朗聲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也給殿下自己的糟心事,純屬博君一笑。”
他也不管對方答不答應,自顧自吐起苦水:“來也不遠,就是昨晚的事。你們也曉得,我這神力要在月下才能施展。昨晚從巖城一路飛來都是清朗夜色,沒想眼瞅著快到京郊,突然颳起北風吹來一片黑雲,轉瞬就把月亮遮了個乾淨!好在我反應快,早早落霖,要不然,嘿嘿……”
他自嘲地輕笑幾聲,又喝了碗酒,抬頭看兩人貌似興趣缺缺,趕緊步入正題:“那北風一刮呀,大雪就緊跟著落下來了。這大冬的,荒郊野外連個野獸也不見,我正想找找哪兒有地方棲身,嘿,你們猜怎麼著?”
他故意賣了個關子,瞧瞧兩位聽眾卻還是全然不搭腔,連眼神都不屑變化,只能接著道:“來也巧,那附近就是前不久遭了獸災的月村。我本打算去那殘房瓦礫中避避風雪,哪想到不過月餘的功夫,整個村子不知被誰給移平了,連片瓦都沒剩!你們可氣不可氣,糟心不糟心?凍得我呀……”
“被人移平?”沉默至今的舜突然出聲打斷,“怎麼個移平法?”
“應是神力所為,就似被山一般大的巨石給碾過,那叫一個平整了。要不是我之前去過,還真以為自己走錯了路。”雲不亦渾不在意地搖搖頭,又給自己添了碗酒,似乎不覺得其中有什麼大問題。
舜卻忍不住微微皺眉。月村他曾去過,在那兒還發現了兩個刺客留下的痕跡。他本就猜不透對方為何要選這偏僻荒村作為接應點,現在聽雲不亦一,又令他將這樁舊心事提了上來。
會是他們做的嗎?難道,那二人又來了京城?他輕輕轉動著酒杯揣摩這個可能,思緒卻不可控制地想起了那晚荒村中寂靜的雨,想起了那個人,整個心神便也似門外風中的白雪,跟著飄忽不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