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柳勞人為了伊時望的話而暗自神傷時,宗淵卻注意到河壩旁憂愁的八盤。
伊時望似乎還有話要對柳勞人說,宗淵也不便打擾。他順河壩摸過去,來到聚作一堆的青年中間,冷不丁喊了一聲“何伯?”
正在發愣的八盤被宗淵嚇了一跳,忙問“好孩子,怎麼了?”
宗淵帶他避過青年們埋怨的視線,問道
“柳勞人這一鑿真的讓破冰困難了這麼多嗎,怎麼連何伯您都愁眉苦臉的?”
八盤苦笑一聲“雖然我向著柳家小子,可是小淵兒你看,本來能在下游作業的河岸現在被水淹沒,已經站不得人了。我們如今是管不了下游的冰的。等天氣轉暖後,河岸下的冰能不能破還不好說,但上游與中游已經被鑿開的冰層肯定會先一步化成巨大的河流流量向下遊而去,衝不開冰,就會往岸上氾濫,到那時桃汛就要來了。”
八盤的聲音又一次蒼老起來,剛剛在河岸邊他的精神只是短暫地煥發了一下就又消失了。宗淵覺得現在的八盤看起來與昨夜那個年邁的老頭子沒有任何區別。
“那,那怎麼辦?”既然八盤都這麼說了,宗淵再為柳勞人開脫也沒有用。他磕磕巴巴,囁喏地問。彷彿自己那位嚴厲的父親宗禮徽就站在眼前一般。他知道自己交了位父親絕不會喜歡的朋友。
想到朋友,宗淵思念起那位許久未見的人。
“現如今只能祈禱這天不要突然變熱。不然又得全村外出躲避桃汛。”八盤咳嗽了兩聲。
幾位青年從河壩上趕來說
“那柳勞人從沒參與過破冰,還這樣莽撞。如今害得我們大家都沒法去除那下游的冰,若是因為此事導致桃汛,村裡的損失他一個人能承擔的了嗎?”
宗淵不滿這種將過錯一股腦倒給一個人的做法,想反駁卻又不知從何下口,只能硬著頭皮怒目而視。
青年們大都知道了宗淵的來歷,因他是順天府回來的,所以都退讓著不出聲了。
“柳勞人那樣年輕,還是受著殘廢之苦的可憐人,好不容易願意和村人一塊破冰,已經算是很了不起了,你們不要這樣怪罪他,”八盤臉上的愁雲散了一些,“只要黃河一凍,桃汛幾乎每年都來。這不是柳勞人能夠決定的事。”
青年們自討沒趣,小聲閒聊著散去。八盤目送他們扛著鐵鑿鋤頭的背影離開以後,才小聲問
“小淵兒,看你和柳家小子要好,我才這麼說沒事多勸他,讓他也出來見見人,你看這村裡的青年如今竟扎著堆的排擠他,這可不是見好事。”
宗淵很想告訴八盤,自己也是今天才結識柳勞人,交情還沒有好到可以干預他的生活那個程度。再者自己也是個失意的人,也有數日足不出戶,又拿什麼去勸柳勞人呢?
“哼哼,不過虧得柳勞人的一鋤頭,你們這些大小夥子不用再待在河邊忙活了,”八盤苦中作樂,“今年的破冰結束的可真早。”
在宗淵的眼中,遠近景似乎對調了一下,八盤的臉變得模糊,順河走勢不斷向下遊施壓的黃河水卻變得清晰起來,他甚至能夠看清河岸兩側失足入水的泥沙。宗淵重新揉揉眼睛,一切恢復了正常。
八盤的太陽穴旁突出了兩根筋脈一樣的疤痕,宗淵以前從沒見過。他突然想要伸手去摸一摸,與八盤四目相對後,伸出的手又急忙縮了回來。
“何伯,我...”
“啊,這個,這是意外傷,”八盤急匆匆地用手拂了一下臉,“與堂看見這處傷時也擔心的不了,還催著我趕快去看大夫。我心想這有什麼可看的?便自己裹了幾層紗布了事。”
宗淵笑了。
他喜歡這個帶些溫情的小故事,又等不及地問“與堂現在做些什麼?還是跟著何伯你一塊忙農事嗎?”
“瞧你粗心的,”八盤搖頭,“昨天我不是說過,與堂和你何嬸嬸一塊去城裡為人打磨挑珠牌去了嗎?她在城中學做的那些小手藝活,比忙農事要輕鬆多了,也更適合姑娘。”
宗淵記起小時候,何與堂拿乍眼的葒草偷偷插在小淵兒背後,然後騙小淵兒去河岸邊找她。一路上遇見的村人無不掩嘴偷笑,小淵兒還渾然不知。等到終於有好心的婆婆幫小淵兒取下了葒草,他這才發現自己竟像只小山雞一般身後頂著花蹦噠了一整條河岸。小淵兒兀自生著悶氣時,何與堂就將細長的葒草編成草環帶在他的頭上當作賠禮。她的手總是很輕很巧,小淵兒有時被它惹得生氣,有時又因它而快樂。
“那何伯,等與堂回來了,您可一定要告訴我,或者讓她來找我也行。”宗淵急切地囑咐。
“放心,我老頭子雖然記性不好,可小淵兒的事還算記得清楚呢。”
宗淵每次聽到八盤稱呼自己為“小淵兒”,只覺得一陣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