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統十四年八月,土木堡天晴。
朱祁鎮骯髒不堪,乾渴難耐。
他坐在土木堡的高牆之上,身旁是瘦得只剩皮包骨頭的夏渝義。朱祁鎮親自邀請他陪著自己坐在土木堡城牆上觀望。
“說點什麼讓朕高興的話呀,”朱祁鎮不吝嗇自己的口水,“你在雙寨的暴雨裡都能那樣快活,如今天朗氣清,怎麼變成啞巴了?”
他記得行軍路上讓自己痛苦不已的每一場雨,卻沒想,來到土木堡後竟然陷入了沒有水喝的困境。或許他這條金玉鋪就的帝王之路,就連上天都看不起。
“陛下,小的太渴了,張不開嘴。”夏渝義痛苦地抿著嘴唇。
乾裂的嘴唇上滲出讓朱祁鎮內疚的血液。
“這麼說,倒是朕為難你了。”
“不...”夏渝義無力地搖晃頭顱。
“朕是為難你了,”朱祁鎮說著探頭向高牆下望去,“朕害的你們回不了家——”
在土木堡的高牆下,駐紮了數以萬計的瓦剌軍隊。他們牢牢地將土木堡攥在手中,也將大明皇帝朱祁鎮攥在手中。
也先已將土木堡圍了數日,並斷掉了明軍的水源。朱祁鎮眼睜睜看著僅剩的官員和士兵一點一點虛弱下去。
他仍然什麼都做不了。
朱祁鎮急需將心中的鬱悶和怨氣找一個發洩的口子釋放,他又想到了王振。
從宣府鎮逃出後,朱祁鎮一行人率殘兵敗將倉皇向居庸關撤退。本想咬一咬牙等越過長城後就能脫險,可沒想到也先部隊很快便趕了上來。他們窮追不捨的勁頭將朱祁鎮一眾人嚇得魂飛魄散。
無奈之下,朱祁鎮只能暫做打算,先入駐土木堡躲避瓦剌大軍的鋒芒。
土木堡地勢高拔,利於防守,用來暫駐不失為一個好的選擇。可是士兵們一見著休息的地方,便丟盔卸甲,再不願動彈。不顧渾身遍佈泥漿與土木堡的灰塵,就地呼呼大睡,其辛苦悽慘不忍卒視。
也先是狠決的棋手。在明軍因勞累而耽擱時,他仍然毫不鬆懈地步步緊逼,很快就率領大軍來到了土木堡城下,將城圍了的同時不忘將可供飲用的河水也一併斷掉。
不過朱祁鎮並非沒有機會逃過危機,在也先大軍壓境前,他完全可以率軍逃走。
可王振據理力爭,向朱祁鎮闡明瞭留守土木堡的好處穩固。相比於鄺埜等人堅持行軍直到進入居庸關的方案,王振的說法更得朱祁鎮心意。他再一次選擇相信王振,留在土木堡堅守不出——
以至於落到如今和一位瘦骨嶙峋的侍衛一塊在城牆上發呆的地步。
朱祁鎮突然握起拳頭朝地上狠命砸去,夏渝義雖然無力地躺在旁邊。可看見天子如此,還是淒涼地嗚咽一聲,伸手去接。
朱祁鎮的拳頭砸在夏渝義的骨頭上,兩個人都疼得要命。
“陛下保重龍體。”
“我真該殺了——”朱祁鎮的嗓子啞沒聲兒了。
見夏渝義只是默默退到一旁,朱祁鎮豎起眉頭批評他“你是不是覺得朕誰都殺不了?嗯?你一個侍衛都能為了兩個尚書跑來跟朕求情,朕讓你說點什麼你卻不吱聲?是,朕知道你不曉得元白唱和!李白!李白你總認得了吧!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你還覺得朕誰都殺不了?”
朱祁鎮啞著嗓子嘶吼一通。
他曉得夏渝義聽不清楚,又苦笑著閉上嘴巴。
朱祁鎮有些不正常,他本不該不正常的。
自古只有大賢大惡與凡俗異曲,而他既當不了千古賢君,也成不了混世魔王。他的帝王之路終究會埋在土中,與太皇太后的遺體和青玉古折一同接受後人踐踏。
那他又有什麼資格不正常呢?
“陛下,保重龍體。”夏渝義只是重複地提醒,彷彿一具守護帝王的空殼。
“你下去吧,下去好好休息。”說出這句話,連朱祁鎮都覺得好笑。像夏渝義這樣的侍衛,哪有休息可言,只不過是換一個地方受苦罷了。他目送夏渝義走下高牆。
卻又目睹夏渝義回身向自己跑來。
他的身後,跟著讓朱祁鎮怒火中燒的王振。
“陛下!陛下!”王振揚起手招呼朱祁鎮,卻捱了朱祁鎮一巴掌。
“見了朕不跪下,成何體統!”
王振毫不在意,立馬跪在堅硬的土牆之上,聲音裡帶著激動說“陛下!有救了!可以出城了!”
朱祁鎮又給了王振一巴掌“你再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