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統十四年八月,宣府大雨。
朱祁鎮心慌地坐在堂上,鄺埜、王佐等一班臣子列於堂下,君臣無言。門前衛兵趟水跑來跑去的腳步聲聽上去就像瓦剌軍隊的戰鼓,短而急促。
朱祁鎮環顧四周,沒有見到王振,他扭頭朝隨侍的親衛問了一句,親衛為難地搖頭。朱祁鎮嘆了口氣,轉回身子繼續忍受緊張的氛圍。
從雙寨出發準備去蔚州時,王振突然提議改道宣府,從來時的路返回北京。雖然群臣激憤,可朱祁鎮最終還是準了。他已經不想耗費心神去猜測王振為什麼又臨時起意要原路返回,只要能快點回到北京就好。
可是阻礙朱祁鎮回京的不僅有上天降下的暴雨,還有早已埋伏好的也先士兵。
朱祁鎮忘不了在淤泥中艱難行進的軍隊在聽見瓦剌軍隊吶喊時四散奔逃的模樣。他從半傾的車裡爬出來,迎面撞上一位身著甲冑計程車兵。這位被驚到計程車兵正提著大明的旗幟,面如土色地朝朱祁鎮喊了一句“陛下”。朱祁鎮想要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鼓勵他,就像離京慰勞三軍時所做的一樣,可自己的腳一離開車子,便牢牢埋在泥地中。朱祁鎮就保持著這個極不雅觀的姿勢,被提旗計程車兵毫不留情地拋在身後。虧的曹鼐和鄺埜一路撥開人群找到了他,將這位被遺忘的皇帝抱走,像抱著初生的嬰兒般小心。
路上的突襲讓本就疲憊的遠征軍折損不小。在這樣艱難的情況下,朱祁鎮帶領軍隊勉強是趕到了返程原定的宣府。可剛剛落座不久,朱祁鎮就接到後方快馬來報,也先部前後夾擊,已將大同攻陷。
朱祁鎮想起了一方車窗的風景。
自己不知為何也像送別的郭敬那樣眼含熱淚。
群臣勸說下,朱祁鎮止住了傷心,稍作休息後就在堂上召見隨行的官員,準備開一個臨時的會議。可心慌伴隨門前走動的衛兵一刻不停地攪擾朱祁鎮的精神,他無話可說,只好呆坐。
曹鼐沒有來參與這次會議,這朱祁鎮可以理解,他正在準備求援的事宜。可為什麼王振又不到場?
想起王振,朱祁鎮的心慌轉為了憤怒。若不是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胡鬧改換大軍行進路線,也先也不可能遊刃有餘地組織追兵埋伏。
可王振胡鬧的權利歸根究底還是因為朱祁鎮。於是年輕的皇帝只能束手無策地坐在椅子上,甚至連“王振去哪裡了”這樣的話都不敢大聲問出嘴,怕遭堂下群臣腹誹。
雨勢相較前幾日在大同時稍微和緩了一些,聽著不吵鬧,空氣也在八月份轉涼了。若沒有半路的也先追兵,朱祁鎮本可以在宣府睡上一個安穩的覺。可現在他滿身汙垢,面容消瘦,睏意被追兵嚇得一點不剩。面對堂下同樣落魄的一班臣子,朱祁鎮一籌莫展。
鄺埜終於等不下去,率先上前說“陛下,臣以為宣府不宜久留,稍作修整清點兵馬後就可以快些離開,免得被匯合的也先追兵包圍,反而陷入更加不利的處境。”
王佐也上前奏道“陛下,臣與鄺大人以及在軍中忙碌的曹大人都認為應該加快行軍步伐,先過長城再說。如今停在宣府這樣一個四面受敵的邊鎮,也是迫不得已,望陛下早做定奪,臣等也好儘快安排軍隊出發。”
又來了,朱祁鎮忍受著脖子上半乾的粘稠泥水,不敢正眼看堂下一雙又一雙期待的眼睛。剛剛對王振的恨意消失了,朱祁鎮猶豫著問“王振大人怎麼看呢?”
鄺埜搖頭“陛下,王振大人說在行走行伍安撫軍心,讓陛下先與臣等商量。只要陛下一句話,將士們再苦再累也願意聽命。”
朱祁鎮又想起那個提旗計程車兵。當時他或許並不想要一個鼓勵的拍肩膀,而是在等待自己一句“快撤”或是“反擊”。但朱祁鎮卻無用地陷在泥裡,讓那位無名士卒轉身離去。
朱祁鎮紅著臉,對鄺埜說“先在宣府修整半天,隨後就動身。大家只能艱苦一些,入關了再做修整。”
鄺埜和王佐欣慰地撲倒在地,恨不得高呼“萬歲”。又想起如今正在攸關時刻,門外將士們還在注意堂中的一舉一動,便趕忙起身,下去傳令。
朱祁鎮癱在椅子上,疲憊地闔了闔眼,瓦剌軍隊的戰鼓和士兵趟水的腳步一塊絕塵而去。堂中只剩一位打瞌睡的皇帝。
朦朧睡眼所看見的世界似乎比清醒時的更鮮妍,令朱祁鎮厭惡的華麗簪飾和令朱祁鎮恐懼的流水宴席從他蒙了一層輕紗似的眼前清楚地經過,讓朱祁鎮心驚肉跳,不能安眠。
他睜開眼睛,掀掉毯子上下摸索了一遍。
王振在一旁俯身拾起毯子,不聲不響地給朱祁鎮披在身後。
“王振?”朱祁鎮回頭,愣愣地問,“你不是在安撫士兵嗎?什麼時候來的?”
“看陛下就這樣睡下,奴婢擔心陛下著涼,來給陛下加條毯子,奴婢告退。”
王振說著伏在地上緩緩退下。朱祁鎮卻按住太陽穴大聲說“王振!”
王振抬起頭,臉上帶了些驚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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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太皇太后待你如何?”
王振第一次在朱祁鎮面前展露出惶惑的神情“太皇太后時時鞭策,奴婢才能有今日的謹慎。”
“你感謝她嗎?”朱祁鎮不依不饒。
“是,不僅奴婢,整個大明都要感謝太皇太后。”王振面色恢復如常,像往常一樣自然地注視朱祁鎮。
朱祁鎮還想再和王振聊一聊,卻被領著一眾官員大步走來的曹鼐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