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藥引
黎簡從昏迷中醒來後過了半年，收到來自戈壁灘的一封信，是張沒有署名的明信片。
卡片素雅的正面印著兩棵淡綠小樹，在荒涼無垠的背景下顯得纖弱無依——那是季遙以兩個人的名義種下的。
跟信同一天寄出的，還有很多數碼相機拍攝後洗出來的照片，足足有食指兩節那麼厚，卻沒寄到黎簡手裡。
一個週末，張堯照常抱著多多來看小舅媽，順路將那沓照片帶了過來。
“看著曬黑了不少。”
張堯一口咬下牙簽上的蘋果，邊嚼邊指給黎簡看，“這張，尤其明顯。”
“這麼多人啊。”
梁美珍晾好洗衣機裡的衣服，得空走過來，也湊起了熱鬧。
“五十多個吧。”張堯將她們看過的半沓遞到梁美珍手裡，“還有好多退休的大爺大媽呢。不過大部分都是志願者，沒待幾天就回來了，現在還在那的，加上阿遙就三個。”
“有說啥時候回嗎？”
“這個，快了吧。”張堯看了眼黎簡。
最該在意這個問題的人反而像沒聽到似的，仍慢慢撚著照片，一張張認真鑽研上面的細節。
張堯有點尷尬。
但梁美珍也就隨便問問。現下除了女兒的身體，還有即將到來的外孫，她沒有多餘的精力再關心別的。季遙長時間不著家，自家閨女安之若素，已是她習以為常的狀況，卻不知女婿此番遠赴塔麥提，並非為了事業，而是在那裡日複一日勤勤懇懇地種樹。
黎簡也沒有告訴他們，季遙年後辭了工作，臨行前的夜晚來到她的病床前，靜靜待了好久。那是自她出事後清醒，他第一次去看她。
她在病房門被開啟的一刻便有種奇怪的感應，立刻閉上了眼睛。
季遙應該沒有看出她在裝睡。
又或許看出來了，卻裝作不知道。
長達五分鐘的時間裡，她能感覺到他在默默注視著自己。直到有溫熱掌心輕輕覆住臉頰，她終於聽到熟悉的聲音。
“明天，我要去一個地方，有點遠。”
那隻手不是很安分，主人說話時，它的指節帶著兩人耳鬢廝磨時的肌肉記憶，沿著她的眉毛緩緩劃動，和絨毛間似有若無的摩擦刺激得面板發癢。
好在這種程度離她的承受極限還有很大空間。
季遙大概也沒有想到。她對他表達親密時一些下意識的小動作並不喜歡，只是怕打擾他，才沒有講明——卻沒猜到他是有意為之。
在很多這樣的細節上，他們習慣對彼此隱瞞。
隱瞞得多了，偶爾在最重要的事情上，也不敢再有實話。
譬如不知不覺間，愛對方已然超過自己的生命。
對這種反人性又找不到可信理由的生命體驗，他們都打心底裡覺得害怕——
那是電影或者童話故事的主人公，而不是兩個普通人能夠應付的崇高情感。
由此，六天前的清晨，在松香裡小橋上，他被黎簡橫沖直撞的車子撞倒在地，於昏天黑地的眩暈中掙紮著抱住她時，第一次明白，失去摯愛是怎樣一種天崩地裂的恐懼。
車子是在黎簡身後，朝著他的方向沖過來的。駕駛位裡坐著一個他不認識的人，神情奇異怨毒，明明在要他的命，殺氣騰騰的目光卻盯緊他也在瞧著的人。
和愛人相視無語的短暫瞬間，只夠他看出即將降臨在她身上的危險。
下一刻，他聽見她慌張到顯得陌生的叫喊，與方才轉身前聽到的一樣迫切。
“季遙……季遙。”
然後他連她的聲音也聽不到了。
緩了不知多久，才有悶悶的哭喊再次傳到耳邊，他試著睜開眼睛。
一向淡定且慣於隱藏情緒的臉哭得一塌糊塗。
“……對不起，我不該提離婚，我是氣你的。你醒醒，醒醒好不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