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女兒仍在不遠處，號哭不已。院子裡圍了一堆人，一張張遲鈍且憨實的臉，像是憐憫，又像在瞧她的笑話。被打的過程其實沒什麼，但這會兒人們全無忌憚的注視，卻讓她生出一股無名的窩囊氣。
“哭哭哭，就知道哭！你的眼淚就那麼賤？！給我憋住！”
黎簡真的憋住了。小小肩膀一聳一聳地，彷彿發作了抽動症。四周一瞬間鴉雀無聲。
“別罵孩子啊她嬸兒……”有個鄰居勸發火的人。順便對身後跟著來的大姑娘說，“你去，領著你簡妹去窪裡玩兒去，別在這兒待了。”
她隱隱擔心，走了媽媽怎麼辦，但在那個叫應霞的大姐姐幫她用毛巾擦完臉後，還是任她牽著，一步步遠離了人群。
路上她好久都未停下細微的啜泣，一張小臉哭得紅腫發脹，有認識的年輕鄉民路過，故意逗她，“這不小簡嗎？咋哭成這樣？你奶家豬又跑出圈啦？”
霞姐豎眉瞪眼，“滾一邊兒去，啥都不知道在這說風涼話！”
她領著身邊的稚弱小人兒，一路走到窪地邊的樹蔭下。綠油油的麥田送來清新的暖風，正值盛夏裡讓人昏昏欲睡的午後。除了蟬鳴聲，再沒有任何人打擾。
霞姐在路邊拾了幾片梧桐葉，鋪在老樹根攥緊的土地上讓黎簡坐好，她自己則不甚講究地什麼都沒墊，屁股貼著不軟不硬的泥土，默默看向遠方，等這個縣城回來的小妹妹哭完。
但她的傷心好像比她的耐心還要多。無聊中她撿起一塊尖尖的碎石，情不自禁對著抽噎不止的小孩開起玩笑。
“叫我剖開你的肚子瞧瞧，裡面是不是裝了個壓井？”
小黎簡的嗚嗚聲又綿延起來。
“哎喲，好了好了好了，不哭了啊。”
“我要、要趕緊、長大，保護、護我媽媽……以後再、再有人、欺負她，我就、跟他、拼命！”
她斷斷續續地說道。
“小小年紀就知道拼命噢？”她揉揉她被汗水浸濕的腦袋，“你的任務是要好好讀書知道嗎，你爸爸不是在縣城裡當警察嗎？那些個惡人，交給他治就行了。你只有好好讀書，考上大學，再找份好工作，嫁個好人家，就是給你媽媽爭氣了，懂嗎？”
黎簡低下頭沒有回應，因她那時雖年紀小，卻對這種毫無邏輯的觀點不敢茍同。
她讀不讀好書，嫁得好不好，跟媽媽的“氣”有什麼關系？
萬萬沒想到，就在成人生活來到談婚論嫁的起始點時，她發現梁美珍對她的全部期望，跟這個姐姐說的無甚差別。
“……咱閨女嬌生慣養的，又是個明明白白的軟性子，能指望上啥？不過老天有眼，叫我們白撿個兒子。”
“嘖，你這話說的，既輕賤了咱姑娘，又跟要佔人便宜一樣。”
黎簡跟季遙相親之後，有天夜裡上衛生間，聽到爸媽還沒睡，房間裡傳出倆人的低語。
“哎？你先別說這話給我扣帽子，”梁美珍打斷丈夫，微微提高音量，“我可沒有挾恩圖報的意思啊，從一開始，都是茹英妹子攛掇的親事，我是半個字沒提過，誰知道季遙那孩子只見一面，就相中了。這不就是註定的緣分？是你——你結下的善緣——”
“想當初，不是你將他從娘肚子裡救下來，季茹英能有今天這兒女雙全的福氣？”
“生死關頭，我那是做了該做的，也沒想過讓人報答……”
“那現在報答來了，你接不接？怎麼死腦筋啊你這人？這是老天給你還有咱閨女的福報！我都找人算過了，這門親事靠得住。”
“哎呀八字沒一撇呢，你動作倒快。就不問問小簡同不同意？”
“簡還能咋不同意？人孩子要啥有啥，一看就知道能給她把家撐起來，再說親家跟咱還有舊的關系在。以後日子長著呢，由著她自己稀裡糊塗地找，萬一又碰見跟學校那個一樣的，談到最後要死要活，你能放心？”
她說著從床上坐起，“不行，我現在就得問問咱姑娘，這門親事早定下，我早安心……”
“你看你說著又急，姑娘都睡下了，明天再問，明天再問。”
門外靠牆而立的人靜悄悄挪回了床上。
第二天她就正式跟爸媽表示，自己對他們介紹的相親物件各方面都滿意，願意結婚，請二老向對方家庭代為傳達。彼時她跟季遙，認識剛滿一個月，總共見面不超過五次。
她就那麼毫無波瀾地同意了，沒産生過一丁點兒反抗的念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