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時的訪問
黎簡很明顯地感覺到,季遙最近一週在躲著她。
她誠知他有言在先,不會拿她當傻子一樣再借著工作早出晚歸,不過還有個現成可用的新藉口,那就是已經恢複不少精神但還沒出院的張兆謙。
醫院這邊實際不怎麼需要他。季茹英眼明手捷,照顧臥床的傷患還算綽綽有餘,而季遙身為兒子,和父親的關系,委實算不得親近。
這倒不是因為,他在成家立業後的某個普通夜晚,知曉了自己尷尬的身世,即他和他的姐姐張堯,都不是張兆謙所親生。而是打他記事起,母親以性別為由對姐弟倆的區別對待,和養父因不善言辭在大多數情況下表現出的木訥和沉默,使他在本就早熟的性格之外,無師自通地懂得了人與人之間,即便是至親,也會存在的微妙古怪的情愫。
親媽無疑是重視他的,但那重視談不上母親對孩子的正常關心,更多像過度的監管。好比園丁培育先天條件不良的幼苗,總要為其搭設支架,使它向著正確合適的方向發榮滋長,而季茹英的支架,一開始還稱得上一種正向的引導和保護,可在幼小的季遙親眼看到那個陌生男人死在貨車底下之後,卻被季茹英不明不白拆掉了。
後來的歲月,這株幼苗只能憑著記憶裡的規訓,努力朝著合園丁心意的形狀生長,以期再得到母親的垂青。
而那是很久以後了。
重新得到應有的關注後,季遙和以季茹英為中心的家人之間,已經形成一道不知由誰豎起的,相互親近的樊籬。
長大的季遙從各種意義上,都屬於“別人家的孩子”,但他的優秀對文化程度不高的季茹英來說,好像始終算不得什麼。奧賽得獎,保送重點,職場晉升,這些對尋常父母來說要燒高香的爭臉成就,她聽到後也只會一知半解地“噢”一聲,然後晚飯時給全家多炒兩個菜。只有在大學任職的張兆謙和姐姐張堯,會在飯桌上含蓄而高興地表示鼓勵和驕傲。
真正對成年後兒子的私生活表現出熱切的關懷,是季茹英閑得發慌重操舊業,在菜市場賣菜的第一天,再遇到梁美珍之後。
她無比欣喜地得知,二十多年前將自己從水深火熱中拯救出來的那對夫妻,就住在離自家不到一百米的地方,而分別前苦於不孕的老姐妹,已得老天眷顧,身邊有了個美麗大方的姑娘。
她們開始頻繁地往來。而她們的兩個孩子,卻由於上班上學或其他瑣事,一再錯失相互認識的機會。
直到季茹英聽說黎簡即將大學畢業,恰好季遙彼時因為事業忙得沒形兒,她眼珠子一轉,起了撮合兩人的心思。
梁美珍倒是樂見其成,但閨女除了一張臉,沒有太多能叫她誇嘴的地方,對方一個已經工作了兩年的有為青年,看不看得上還要另說。萬一倆小輩說不到一塊,不幸交了惡,反而得不償失。
最終她沒有反對季茹英的熱情張羅。
這對年輕人從相親,到訂婚,再到結婚,一切都順順當當地像是天作之合。
她們從未深刻地思考和預判過,這場婚姻對於兩個心有暗疾的靈魂來說,會是一場幸運,還是一場劫數。
這天下班,黎簡照常繞路去醫院看張兆謙。婆婆說她媽前腳才走。
沒有梁美珍熱場子,公媳倆一個悶油瓶,一個社恐,問候完該問候的,其實也沒多少聊的。她來這兒主要想看季遙到底在幹什麼,是不是真的在為父親的康複盡自己“必不可少”的一份力,盡到寧願三天兩頭在醫院過夜,連家都不願意回。
可那個鋸嘴葫蘆像提前知道她今天要找他問個明白,又一次溜了個沒影兒。
黎簡撲了空,在病房裡坐了沒一會兒,心灰意冷地走了。
回到車裡感覺又要哭,她深呼吸好幾下,硬生生憋了回去。
“一定能解決。這不是什麼大事兒。”
她自我安慰道,雖無法理解這信心從何而來。
拐過一個路口,等紅燈的間隙,黎簡隨意瞥了眼導航,定位的附近,“川西醫院”幾個字躍入眼底,莫名叫紊亂的心緒停止了揪扯。
綠燈亮起,導航提示她偏離了路線。
開出一段距離後,她有些遊移不定。
我在幹什麼呢?她想。
上次那麼無情拒絕了她們,現在又跑到這裡瞎轉悠。再說,人住沒住院也說不好……
可無巧不成書。
車子駛到地下停車場入口的位置,她一眼瞧見老天給予的指引——
隔著綠化帶有個中年婦女,一張臉給防寒口罩裹得嚴實,但穿了快十個冬天的絳紫羽絨外套十分好辨認。
黎簡急匆匆尋個便利的地方剎住車,撥通母親的電話。
電話裡梁美珍倒是不驚訝,大方承認她就是來看望黎媛媛的,聽起來似乎覺得,和女兒在這個地方偶遇,是順理成章、早晚都會發生的事。
母女倆約定好在正門旁的便利店門口碰面,然後由她帶著女兒探視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