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輩子都在跟土地打交道的農民,見識粗淺,行事謹慎,低低切切地跟他分析利害,“這混帳出去幾年,心越來越狠,只認錢不認人。到現在,沒人見他掉過一滴淚。這樣的狠人,咱能拿他怎麼辦?!”
“你今天揍了他,揍死了,你後半輩子也搭進去,沒揍死,他找些外面認識的不三不四的人,回頭報複你,你能吃得消?”
黎國志蹲下身,將手插進頭發裡,雙眼通紅地盯著地面,咬牙切齒的模樣。
別人只當他餘怒未消,無從知道,他已在憤懣的緘默中找回了理智。
很多年前,他就吃過沖動行事的大虧,在非工作時間違規執法,誤傷了一個家暴妻子的畜生,而後,在其親屬的調解周旋下,才免去了牢獄之災,只是從此降職調崗,白白斷送了前途。
“你放心二舅,我不動手。”他聲音嘶啞,像在嗚咽,“說到底我欠他的,當年若不是家裡非要供我上大學,讓他連媳婦都娶不上,他不至於變成這樣。”
屋子裡還有其他的長輩,聽他說出如此通情達理的話,寬慰之餘不免長籲短嘆。
他又接著說道,“出了殯,我就把他要的五萬塊,一分不少的給他。”
“二舅,還有各位叔伯嬸子,當著你們的面,也算給我做個見證。拿了這五萬塊錢,從此,我跟他斷絕兄弟關系,再不往來。”
所有人都贊同這個決定。——還能如何呢?
清官尚且難斷家務事,何況這些老實巴交的遠親。只要不出人命,就算對得起和故去之人相識一場了。
原本一觸即發的沖突就這樣草草收場。
星奔川騖,歲聿雲暮。回憶早已在時間的蠶食中逐漸失去原有的分量。
黎簡微不可聞地嘆氣,不再為講述不堪的過去感到心酸。
“這些事情,都是在手術後媽媽告訴我的。”
要說還有什麼情緒的餘波,不過是對彼時不夠得體的溝通方式感到後悔——黎國志自那天以後,在她面前說話就開始小心翼翼起來,父女兩人共處一室總顯得沒有以往自然,一直到黎簡結婚以後,關系才漸漸恢複。
蘇茗筱聽得入神,幾乎忘記提問的初衷。
各種微妙的情感在內心交織沖撞,浪花一樣激起忽明忽暗的疑慮,如遠處路面川流不息的車尾燈,明亮,同時又讓人看不清黑夜。
黎簡的爸爸媽媽,她是見過的。那個所謂“溫馨破舊的房子”,她也是去過的,而且在去過之後,一度成為滋生她陰暗情愫的巢xue。
她清楚黎簡家境普通,並不比自己家強多少。但是,獨生女,父母恩愛,成績優秀,相貌出眾,受人歡迎,林林總總的優勢彙集起來,反倒襯得她的善良熱忱有些紮眼——蘇茗筱曾經不由自主地恨,恨她為什麼那麼好,尤其對自己好。
明明也有很多別的人,勾勾手就能成為她的朋友。
那些不為人知的莫名厭恨,在看到她流著淚說“媽媽病了”以後,亦如詭譎的陰雲旋踵即逝。黎簡馬上就不哭了,反而是她,霎時間心有所感,悲從中來,抱住她默默垂淚良久。
她從來不知道,一個人可以這樣善變且矛盾。
露臺起了一陣風。涼意醒神,她似夢初覺,才接過話,“後來呢?”她忽然不是很想弄清楚那個問題的答案了。
“什麼?”黎簡似乎覺得故事講到這裡就算結束。
“後來,你大伯就這樣藉著人情,兩家人冰釋前嫌了嗎?”
“……嗯。”這回她答得有些猶豫。
“冰釋前嫌……也談不上吧。手術之後,我大伯母帶著她家的小女兒,來過醫院一次。他們一家人都不在蓉城住,所以這之後,來往的機會也很少。偶爾逢過年,兩家人都回老家上墳,碰上了,才會一起吃頓飯。”
蘇茗筱還想問什麼,黎簡沒來由地說了句,“最後一次見他,也是在醫院裡。”
她聽出她話音裡有種盡力掩飾的激動,像是竊喜,又像是驚狂,驟覺不安。
後者解顏而笑,“嚇到你了嗎蘇蘇?”
“黎黎,你到現在還討厭他?”
“他死了那麼多年,討厭也是白費力氣。”黎簡冷漠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