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欞突然被石子擊中。
許瑤推開木窗,看見月光下站著個戴草帽的佝僂身影。
那人往窗臺扔了團東西就跑,驚起滿院蟋蟀喧嚷。
她展開皺巴巴的煙盒紙,模糊的鉛筆字在月光裡滲出寒意:
夜風吹得煤油燈忽明忽滅,玻璃糖紙上的野薑花影子在牆上游移,漸漸凝成個扭曲的“冤“字。
許瑤將石子攥進掌心,金屬稜角刺得生疼——那筆跡她死都不會認錯,分明是半年前就該燒成灰的......月光在青石板路上流淌,許瑤數著第七塊裂開的石板,耳邊還回蕩著小賣部油燈爆芯的噼啪聲。
村民乙舉著酒瓶,唾沫星子噴在玻璃櫃臺的搪瓷缸上:“要我說,做工的都跟狼崽子似的,怎麼偏就盯上許家姑娘?
保不齊是......“
薛寒的水壺突然重重磕在櫃臺上,震得貨架上的水果罐頭嗡嗡作響。
許瑤按住他青筋暴起的手背,發現他袖口沾著曬谷場第七垛麥堆特有的紅穗須——那是今早她特意用碎布條做的標記。
“張叔,“她將供銷社收據拍在玻璃櫃上,油墨印著的“瑕疵布五尺“還泛著靛藍的光,“您家春妮上個月領的的確良,是薛同志拿軍功章換的優待券吧?“
村民乙的酒瓶歪倒在鹹菜缸裡,醃蘿蔔的酸氣混著劣質白酒味漫開。
薛寒忽然從褲袋掏出個鐵皮盒,鏽跡斑斑的盒蓋上印著模糊的“光榮“字樣。
盒裡整整齊齊碼著七色糖紙,最上面那張野薑花的,還粘著昨夜薄荷糖的殘香。
老會計的算盤聲從村委會視窗飄出來,十三檔紅木算珠碰著“1973.除夕“的刻痕——那是薛寒用刺刀尖一筆一劃刻上去的。
許瑤望著算盤樑上纏著的止血繃帶,突然想起父親咳血那晚,薛寒冒雨進山採的巖黃連。
“大夥都見過這算盤吧?“
她抬高聲音,指甲掐進掌心舊繭,“上個月公社查賬,三姐說少了二十八斤糧票......“曬谷場方向忽然傳來麥垛倒塌的悶響,驚起夜棲的烏鴉。
薛寒的靴子碾過滿地糖紙,月光照見他後腰別著的鐵皮哨——那是民兵訓練時用的,哨身上還留著曬谷場麥芒劃出的細痕。
許瑤注意到他腰帶鬆了個釦眼,正是昨夜背柴火時被她扯開的。
三姐的藍頭巾在供銷社後門一閃而過,幾個包著頭巾的村婦扛著木鍁往曬谷場跑。
許瑤數著她們膠鞋底粘的麥粒,不多不少二十八顆,和去年糧倉摻沙的數目分毫不差。
“瑤丫頭,“老會計顫巍巍地扶著門框,“你爹讓我捎的野莓......“紫紅汁液從竹簍縫隙滲出來,在青石板上洇成個模糊的“冤“字。
許瑤突然想起那個雪夜,薛寒塞給她的紅糖包裡,藏著張浸血的申訴書。
薛寒的刺刀尖挑開簍底稻草,露出捆紮整齊的舊報紙。
1973年除夕的新聞標題赫然在目:“紅星公社先進生産者表彰大會“。
泛黃的合影裡,年輕的三姐正往獲獎名單上按紅手印。
夜風捲起曬谷場的麥殼,許瑤腕間的野薑花忽然散落幾瓣。
薛寒默不作聲地解開武裝帶,內襯上密密麻麻縫著玻璃糖紙,月光下流轉著七色彩光。
最中間的位置空著,形狀正合他掌心那枚“光榮勞動獎“的糖紙。
“明日要落雨了。“他忽然說。
許瑤仰頭望著他領口松動的紐扣,那根藍棉線在風裡飄成個問號。
曬谷場方向傳來鐵鍁撞擊聲,第七垛麥堆的陰影裡,隱約露出半截纏著紅頭繩的木樁——正是三姐女兒出嫁時系轎簾的樣式。
煤油燈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公告欄上,蓋住了那張“先進生産者“的獎狀。
許瑤摸著武裝帶內襯的糖紙,突然發現每張背面都用鋼筆描了日期:1973.除夕、清明、芒種......最後一頁停在今夜,畫著朵含苞的野薑花。
月光忽然暗了暗,三姐尖利的笑聲刺破夜色:“薛同志這腰帶帶可真講究,難怪能裝下那麼多......“她故意拖長的尾音被鐵哨聲截斷,驚飛了藏在麥垛裡的夜梟。
許瑤攥著那枚帶體溫的彈殼,金屬表面的“冤“字硌得掌心生疼。
薛寒的靴子碾過滿地糖紙,在青石板上擦出火星,映亮公告欄角落新貼的告示——那上面三姐的紅手印,正壓在許父去年的醫藥費賬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