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1973年除夕
曬谷場的露水還沒蒸幹,許瑤就聽見井臺邊飄來尖刻的嗤笑。
兩個挑水的婆娘佯裝系草繩,眼角卻斜睨著她晾在竹竿上的新藍布衫——那是薛寒連夜從縣城供銷社換來的瑕疵布,領口還繡著朵歪歪扭扭的野薑花。
“昨兒祠堂裡鬧得驚天動地,今兒倒有閑心顯擺新衣裳。“
穿棗紅褂子的婆娘故意扯高嗓門,竹扁擔在青石板上磕出清脆的響。
許瑤攥著搪瓷盆的手指發白,薄荷香胰子在水面蕩出細碎波紋。
她早該料到,三姐被當眾揭穿貪汙嫁妝錢的醜態後,那些曾跟著嚼舌根的牆頭草總要換個靶子。
“瑤瑤!“許母摸索著門框喚她,灰濛濛的瞳孔映著晨光,“你爹說東頭李木匠要借算盤......“
話音未落,牆根躥出個戴草帽的佝僂身影。
村民甲叼著旱煙杆,渾濁的眼珠子在許瑤腰間轉圈:“許會計家門檻都要被靴子踏平了,怪不得連夜退婚改嫁——要我說就該給祠堂捐個貞節牌坊......“
許瑤手裡的木盆“咣當“砸在石階上,肥皂水濺濕了布鞋。
正要開口,許父佝僂著背從裡屋沖出來,蠟黃的臉漲成豬肝色:“當年你婆娘難産,是誰賒了三斤紅糖!“
“爹!“許瑤慌忙去攙劇烈咳嗽的老人,卻被母親枯藤般的手拽住。
許母摸索著替她攏好散落的鬢發,掌心粗糲的繭子蹭過耳垂:“娘聞見你袖口沾著蒼耳子香,那孩子每次來都帶山裡的草藥。“
院牆外忽然傳來鐵器刮擦青石的聲響。
薛寒單腳支著二八大槓停在籬笆外,車筐裡堆著沾露水的野莓,軍裝袖口捲到手肘,露出小臂上猙獰的彈痕。
他目光掃過村民甲時,驚得對方煙杆都掉進陰溝裡。
“許叔該換新算盤珠了。“他拎著牛皮紙包跨過門檻,玄鐵般的聲線震得葡萄架都在顫,“昨兒在供銷社看見紅木的。“
許瑤低頭盯著他膠鞋邊沿的黃泥,突然發現那些泥點排列成細密的麥穗紋——和曬谷場新脫粒的麥堆形狀一模一樣。
昨夜他藉口給拖拉機加油,原來是去......
“薛同志來得正好!“村民甲突然挺直腰桿,混著煙臭的唾沫星子噴到晾衣繩上,“咱們生産隊可容不得傷風敗俗......“
“砰!“
薛寒手裡的搪瓷缸重重磕在石磨上,驚飛了啄食的麻雀。
他慢條斯理擰開軍用水壺,清冽的酒香混著野薄荷氣息漫過小院:“去年秋收,有人往公社糧倉運了二十八袋摻沙的麥子。“
村民甲瞬間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雞,踉蹌後退時踩碎了自家煙杆。
許瑤望著那個連滾帶爬的背影,突然注意到薛寒領口第二顆紐扣鬆了線——正是昨夜被她慌亂中扯到的那顆。
蟬鳴聲忽然洶湧起來。
許父抱著新算盤躲進裡屋撥弄珠串,許母摸索著往薛寒口袋裡塞炒南瓜子。
許瑤蹲在井臺邊搓洗衣裳,聽見身後傳來窸窣響動。
野莓清甜的汁液順著牛皮紙滲出來,在青石板上洇出點點胭脂紅。
“供銷社王主任說...“薛寒的軍靴停在她影子裡,“玻璃糖紙要集齊七種顏色才能換麥芽糖。“
許瑤愣怔地望著水中倒影。
那個總在深夜翻牆給她送草藥的身影,此刻正笨拙地模仿著少女們收集糖紙的模樣。
她忽然想起昨夜他塞來的薄荷糖,融化前分明用鋼筆在玻璃紙上描了朵野薑花。
“薛寒。“她攥著濕漉漉的衣角轉身,卻見男人正用刺刀尖挑開掌心——那裡躺著顆裹著油紙的粽子糖,糖紙皺巴巴地印著“光榮勞動獎“的字樣。
蟬聲忽然漏了一拍。
暮色染紅晾衣繩時,許瑤在藍布衫口袋裡摸到枚溫熱的彈殼。
銅殼底端刻著極小的小字,對著煤油燈細看,竟是“1973.除夕“的字樣。
她想起那個雪夜,薛寒渾身是血地翻進院子,往她窗縫裡塞了包紅糖就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