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要錢還是要命?
許瑤手背蹭到陶罐裂口的粗糲時,薛寒的軍靴已經跨過門檻。
他肩章上沾著層薄灰,右手食指關節結著暗褐色的痂,像是剛卸了板車回來。
“灶灰迷眼了?“薛寒用鉛筆帽敲了敲窗框,塑膠藍光在許瑤淚痕未幹的臉上跳了兩下。
見她不答,他解下軍用水壺擱在磨得發亮的八仙桌上,壺底壓著張泛黃的《參考訊息》,日期停在她前世咽氣前三天。
許瑤盯著報紙邊角“烈士遺孀優待政策“的鉛字,喉嚨突然泛起接生婆灌的符水腥氣:“孫家把訂婚的十斤糧票折算成現錢,說退婚得賠雙倍。“
“要錢還是要命?“薛寒突然用鉛筆在報紙空白處畫了道拋物線,筆尖戳在孫志強家屋頂的位置,“上個月公社丟了兩袋化肥,保管員是他表舅。“
玉米糊的酸味被穿堂風攪得更濃了。
許瑤想起前世孫志強總在暴雨夜往公社糧倉跑,說怕漏雨泡了公家的種,卻總帶著三姐繡的鞋墊回來。
她攥著鐵皮糖盒的手突然發燙——那裡面還藏著薛寒給的糧票,票面編號和孫志強偷拿的化肥袋編號都是“1974“開頭的藍墨水。
薛寒的喉結在上衣領口下動了動:“村東頭李寡婦的獨苗上個月燒成肺炎,赤腳醫生開的盤尼西林......“他話沒說完,許瑤已經沖到裡屋翻出藥方存根。
孫志強龍飛鳳舞的簽名旁邊,赫然印著縣醫院婦産科的收費章。
蟬鳴突然在正午炸響,許瑤耳畔嗡嗡作響。
前世的記憶碎片像曬裂的蓑衣簌簌剝落——女兒周歲時持續的低燒,三姐送來的進口藥片,孫志強突然多出來的腳踏車票……
原來那些帶著消毒水味的糖衣裡,裹著的是她親生骨肉的慢性毒藥。
“婚檢報告。“薛寒突然用鉛筆在藥方背面畫了個圈,“縣醫院存檔的病例,比祠堂的族譜好使。“他的鋼筆尖在“1974“的4字尾巴上重重一頓,墨跡穿透紙背洇成個扭曲的問號,像極了前世吊死在祠堂橫樑上的白綾。
許瑤摸到水壺的鋁制外殼,冰得指尖發麻。
壺身有道彈痕擦過的凹痕,與薛寒左眉骨那道疤嚴絲合縫。
她突然想起前世停屍間裡,這具身體蓋著白布被推進焚化爐時,爐口閃過一模一樣的金屬冷光。
“瘸腿鐵匠上個月打的新鐮刀,開刃用的是公社的砂輪機。“薛寒突然起身,上衣下擺掃落桌角的槐花,“他閨女在縣紡織廠的名額,換成了孫志強侄女。“
日頭西斜時,許瑤蹲在村口皂角樹下搓洗被玉米糊染黃的襯衫。
肥皂沫裡浮著幾縷暗紅血絲——是前世女兒用碎瓷片劃她手腕時濺上的。
樹影裡晃過李寡婦水紅色的頭繩,許瑤手裡的棒槌突然砸出個悶響。
“孫會計說我這算工傷。“李寡婦把結痂的食指伸進皂角汁裡,“砂輪崩了說是天意,賠了兩尺粗布。“她腕上的銀鐲子突然滑到肘彎,內圈刻著三姐名字的縮寫,在夕陽下泛著産房剪刀的寒光。
許瑤把鐵皮糖盒裡最後三顆水果糖塞進李寡婦圍裙兜,透明糖紙在晚風裡抖出公社獎狀紙的脆響。
前世女兒偷藏的三顆大白兔奶糖,包裝紙上印的也是這個糖廠的標誌。
暮色四合時,許瑤在曬谷場攔住瘸腿鐵匠。
他新打的鋤頭楔著塊帶鏽的鐵片,豁口處殘留的藍漆和公社農機上的編號漆如出一轍。
鐵匠閨女連夜納的千層底布鞋還簇新,鞋幫裡塞著張縣紡織廠的錄用通知書,姓名欄的墨跡被淚水暈成個黑洞,像極了前世女兒結婚證照片上被煙頭燙穿的窟窿。
“明天晌午,公社要開春耕動員會。“薛寒的聲音突然從草垛後傳來,他上衣口袋裡露出半截紅藍鉛筆,筆帽在月光下藍得瘮人,“主席臺的話筒連著三個村的大喇叭。“
許瑤摸著糖盒蓋子上凹凸的牡丹花紋,突然想起前世追悼會上那對輓聯。
薛寒的功章在供桌上閃著冷光,三姐哭暈時扯落的孝布矇住了孫志強偷笑的嘴角。
而現在,鐵盒裡整整齊齊碼著李寡婦的帶血紗布、鐵匠的鏽鐵片,還有那張泛著婦産科消毒水味的藥方存根。
夜露打濕了曬谷場的草繩,許瑤轉身時聽見薛寒的軍靴碾碎顆青核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