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F3EP1：巴別塔（19）
【我們不需要在週六週日休息的人。日本必須擺脫腐朽和奢侈，讓更多國民融入美國式的賣時間模式。每天工作十二小時已經遠遠不夠了，沒有相應勞動成果的人不配得到工資。】——天西賢治，1964年。
……
阿扎迪斯坦王國的風暴看似兇猛並引起了世界各地的地球聯邦公民們關注，仍有成千上萬的聯邦公民們更在意自己的生活而非聯邦境外那些距離自己太過遙遠的慘劇。就在以埃瑟林為首的地球聯邦代表團與瑪麗娜女王等人正式展開磋商的當天上午，天西機械公司的社長天西賢治也從東京出發、乘私人飛機前往位於日本中部地區的大阪。那裡有一場隆重的儀式等待著他出席，一手主導了這一切的他自然不能錯過這歷史性的瞬間。
居住在地球聯邦經濟特區日本的許多居民們可能並不在意近期出現在大阪的一系列變化，但那些因地球聯邦大力推行AI介入各行各業而失去工作的人們等待這一天已經很久了。日本地區的第一家【再社會化教育中心】即將在大阪投入運營，該機構和專門為非洲、中東地區居民們開辦的【太空移民教育中心】有一定的相似之處，只是物件導向是原三大國家群居民出身的地球聯邦公民罷了。為再社會化教育中心專案投入了大量資金的天西賢治曾經在一次媒體採訪中委婉地表示，地球聯邦的社會各界有義務為那些無法憑一技之長在快速變化著的社會中謀生的人們創造一個改變自我的機會。
如今，他的努力終於收到了回報。以埃瑟林的構想為指導、參考太空移民教育中心而打造的再社會化教育中心，是專門為生活處境每況愈下的地球聯邦公民們準備的避難所。在時代劇變的浪潮中淪為【無用之人】的聯邦公民們將會在再社會化教育中心內接受嚴格的培訓、擁有新時代勞動者所需的一切必要道德和工作技能，而後他們將以嶄新的風貌浴火重生、以可用之材的身份重返社會。
一些經濟學家和商人贊同天西賢治的理想，另一些則不然。天西賢治不會浪費時間去閱讀那些不看好再社會化教育中心的論述，他更傾向於用事實說話、讓反對者無話可說。近期的報名人數增長趨勢給了他不小的底氣，不過他還不至於因為階段性的勝利就得意忘形。假如他和他的再社會化教育中心計劃無法解決這一部分失業人口帶來的壓力，那麼今日的讚譽很有可能成為明日對他的口誅筆伐。
出席儀式的大多是和天西賢治交往密切的社會名流，其中有不少人還在去年參加了由埃瑟林舉辦的峰會、簽署了由德意志貴族草擬的宣言。衷心希望能夠以某種方式重塑當今的世界、讓過去的錯誤和悲劇不再重演的人們齊聚一堂，慶祝天西賢治的又一項事業取得了良好的開端。如約而至的記者們也不吝惜溢美之詞地誇獎著異軍突起的天西機械公司對日本特區、對整個地球聯邦做出的貢獻，只可惜報道大阪再社會化教育中心的媒體節目所得到的收視率遠遠不如正在阿扎迪斯坦上演的當代話劇。
會場上很是熱鬧，那些迫不及待地要進入再社會化教育中心的學員們高聲呼喊著天西賢治的名字、感謝這位年輕有為的社長給了他們重新做人的機會。幾名有幸接受記者採訪的學員熱淚盈眶地說，失去了工作又手頭拮据的他們本來很有可能露宿街頭、在日本各地流浪，是天西賢治承諾為他們提供符合衣食無憂標準的培訓生活、將他們從走上犯罪道路的邊緣拯救了回來。
“……在今年年初，麥克凱恩總統提出，要結束過去由公共管理機構包攬一切事務的常態，允許在社會運作過程中發揮了相應作用的社會團體享有對應的權利。”天西賢治沒有致開幕詞，他把活躍氣氛和討好觀眾的工作丟給了職業主持人，自己則在開幕式中間部分上臺發表了熱情洋溢的演講，“我的員工有時候會和我開玩笑說，大家其實一直生活在企業，只是偶爾回到被稱為【家庭】的地方看看而已——但我們為什麼不能想辦法讓已經在我們的生活、我們的社會中扮演了不可忽視之重要作用的企業成為家庭、成為社會呢？是時候同過去那種認為企業家只需要認真辦企業的想法說再見了，朋友們。從今天起，從這大阪起，我們不必再回避時代交給我們的使命。”
天西賢治的講話得到了在場嘉賓們的陣陣掌聲，實時觀看開幕式的地球聯邦公民們大多也為年輕社長的理想送上了祝福。即便不那麼贊同天西賢治觀點的地球聯邦公民也不得不承認，地球聯邦將自身鞭長莫及的許多領域交給相關企業管理已經是無法避免的趨勢，日後只會有越來越多的企業效仿天西機械公司。
完成了演講後，天西賢治回到了為貴賓準備的座位上。與他坐在同一排的來客中，有人衣冠楚楚，也有人率性而為地穿著運動服來參加再社會化教育中心的開幕式，而其中最為顯眼的便是一名穿著ALAWS的深綠色制服前來的青年軍官。這人戴著一副眼鏡，腦後扎著馬尾辮，全身上下不見軍人的尖銳，反而充斥著一種會令天西賢治聯想到島田真司的學者風度。
ALAWS技術大尉比利·片桐，是ALAWS最高司令官荷馬·片桐上將的侄子，也是地球聯邦首屈一指的GN粒子領域技術專家拉爾夫·埃夫曼教授的得意門生。和主要負責理論工作、技術驗證工作的埃夫曼教授不同，比利·片桐更擅長打通裝置進入大量生產環節之前的障礙。因此，在UN軍戰勝天人組織後不久便和埃夫曼教授趕赴木星圈進行科學研究的他於數年後又返回了地球，並孜孜不倦地協助ALAWS將埃夫曼教授的團隊在木星圈取得的科研成果應用於實戰中。
儘管比利·片桐是荷馬·片桐的侄子（由於生活作風和思想都較為傳統的荷馬·片桐沒有男性後代，這一身份多了一層特殊意義），他能夠對荷馬·片桐施加的影響十分有限，況且比利·片桐本人也並不喜歡過多地涉足政治或真正意義上的軍事事務——認真地做技術方面的工作更合他的胃口。天西賢治最初結識比利·片桐時也沒有指望能直接透過對方來影響荷馬·片桐的決策，只要天西機械公司能偶爾受益於比利·片桐不經意間對外洩露的資訊，銳意進取的年輕社長也就心滿意足了。
開幕式的結束並不意味著圍繞著大阪再社會化教育中心的一系列活動宣告結束，這天晚上還有一個晚宴等待著各位來賓們，他們大可以在酒會上繼續傳授自己的成功經驗並描繪和生意有關的藍圖。天西賢治看得出來從開幕式中期就變得無精打采的比利·片桐不太喜歡參加類似的活動，於是他不失時機地以有些厭倦的口吻抱怨了幾句，又鼓勵對方和自己一起打起精神應付那些社會名流們。暫時被說服了的比利·片桐提議去參觀再社會化教育中心，天西賢治也不假思索地答應了。
“很多人都在談自由選擇的權利，可是沒有多少人能夠真正甩開自己的過去。我們從糾纏著我們的過往中獲益頗多，接下來是該輪到我們來承擔相應的義務了。”對再社會化教育中心內部建築佈局瞭如指掌的天西賢治很快考慮好了一條參觀路線，兩人沿途所見的一切都能說服比利·片桐把這處園區視為一片可供地球聯邦的公民們專心致志地擁抱新生活的淨土。“他們呢？他們比我們更加茫然失措，過去的故事中所描繪的生活又一次成為了泡影，而他們甚至還沒來得及意識到什麼就已經被時代拋到了後面。”
“大家都說這是個充滿希望和機遇的新時代，可在我看來，這新時代中也潛伏著數不盡的風險和危機。”一群井然有序地進入再社會化教育中心園區的學員們從比利·片桐面前經過，這些人的興奮中難掩的疲憊令技術軍官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與自己關係密切的另一群失業者。“一切都亂了套……聯邦剛成立的時候，也是在根本沒做好規劃的情況下不由分說地只顧削減機構數量和規模。若不是因為那次可以說毫無準備的裁員和裁軍，ALAWS也不會擴張到如今的規模。”
“解決這些問題不能只依靠ALAWS，片桐。”在比利·片桐主動稱呼天西賢治為賢治之前，天西機械公司的掌舵人還不想先叫對方比利，“我在這裡開辦再社會化教育中心的理由，和我在非洲積極地勸說更多當地居民自願移民前往太空的理由是一樣的。工具在經歷全面的升級換代，掌握工具的人卻沒法全部適應現狀，那麼緩解危機的辦法無非是兩種，其一是讓他們儘快學會新的工作方式，其二是把他們送到仍然沿用舊工作方式的地方。”
“所以，需要把非洲和中東地區的居民送到外太空，再想辦法把原三大國家群的居民送到非洲和中東地區。”比利·片桐又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呆子，陪伴在荷馬·片桐左右的他當然清楚世界各地在過去幾年中的變化以及規模驚人的人口流動，“聽上去還是第一個辦法更具有可行性，勸說他們來到再社會化教育中心肯定比勸說他們去貧困地區簡單得多。”
“這要看他們接下來的反應了。現在有許多尖銳的聲音說，聯邦不去想方設法為原三大國家群地區的失業者提供更多救助、反而運輸更多物資去救濟非洲和中東地區的居民是本末倒置之舉。反過來想，假如這種做法有助於鼓勵那些不思進取的公民們放棄看似安逸的環境、主動前往非洲和中東地區，他們和我們都會因此而受益良多。”披著一身黑色皮衣的年輕社長振振有詞地說，緩解地球聯邦內部壓力的三項重要措施需要同步進行、密切配合才能保證新生的地球聯邦不至於因為無法有效管理世界而夭折，“目前，培訓失業人員和運送非洲、中東地區居民前往太空的工作開展得很順利，但願意前往非洲和中東地區的公民還不是很多。等到更多掌握了新工作技能的公民迴歸社會，那些原地踏步者的處境會更惡劣，屆時他們極有可能在惡劣環境的刺激下變得更加偏激。”
“聽起來真讓人擔心，可惜我也想不到什麼更好的辦法。”比利·片桐無奈地說，自己實在愛莫能助，“會有哪個更青睞和平生活的普通公民自願前往武裝衝突不斷的那些地區呢？別太難為他們了。”
“其實，我倒是有辦法讓他們自願離開已經過於擁擠的發達地區。”天西賢治本來沒打算這麼早地和比利·片桐談起自己的奇思妙想，但發覺比利·片桐可能對此感興趣的他剛剛意識到這是個藉助ALAWS的力量將自己的想法化為現實的絕佳機會，“你肯定聽說過在阿扎迪斯坦活躍的人道主義救援團隊和青年志願者組織……那也有我的一份功勞。等阿扎迪斯坦加入聯邦之後，僅僅依靠這些有著一腔熱血的無償服務人員還不足以恢復當地秩序，我們要用一些刺激手段說服我們的同胞前去響應落後地區的呼喚。”
把真實目標包裝在糖衣的偽裝之下，是天西賢治近期較為熱衷的手段。進入再社會化教育中心的學員們或許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會意識到他們只是進入了專門為日本特區各地的大中型企業輸送可靠員工的工廠，而天西賢治非常樂於將他的想法沿用到另一項移民活動上。
原三大國家群地區那些窮困潦倒的地球聯邦公民們仍不願前往非洲和中東地區另謀生路，無非是因為他們至少能在地球聯邦較為發達的地區得到安全保障、不必擔心自己第二天便暴斃街頭。儘管流浪漢們時常會抱怨地球聯邦只顧著統一全地球之類的宏大目標而忽視了普通公民的需求，就連這僅存的安全感本身在天西賢治看來也屬於過於奢侈的福利——他會以身作則地適當收縮已經被委託給天西機械公司的安保服務、讓自以為能一直半死不活地苟延殘喘下去的流浪漢們嚐到社會辛酸。接下來，再以據稱有著高額回報的工作為誘餌招募這些人前往非洲和中東地區就要容易得多了。
不過，僅靠天西機械公司還不足以啟動這項特殊的人口輸送計劃。如果有ALAWS的協助，計劃會進行得更加順利些。確信比利·片桐已經開始對自己的計劃感興趣的天西賢治繼續引導著對方的思維、丟擲了一個看似對ALAWS非常有利的條件。
“阿扎迪斯坦很快就會成為聯邦的一部分，這是所有人都認可的事實。在那國度，已有許多土地因居民逃亡而淪為無主之地。等到ALAWS對叛亂武裝組織開展全面打擊後，無主之地就會變得更多。”參觀了園區內的配套設施後，天西賢治又帶著比利·片桐去檢閱再社會化教育中心的安保團隊，這些安保隊伍全部由無法在其他領域發光發熱的退伍軍人組成，“聯邦鼓勵民間企業獲取更多土地，如果是由我們天西機械公司購買那些土地再交給ALAWS進行使用——不管以租借還是其他什麼形式——ALAWS就可以節省一部分在阿扎迪斯坦維持威懾的成本。”
“其實也沒有節省多少……不過，我想這有助於緩解ALAWS的過度擴張。”笑呵呵地和天西賢治一同從行動整齊劃一的安保團隊前方走過的比利·片桐小聲說，縱使在ALAWS內部也有一部分指揮官對干預阿扎迪斯坦的前景感到悲觀，勸說荷馬·片桐將非軍事任務性質的工作轉交給民間組織的高階將領不在少數，“我會找時間和荷馬叔叔說起這些的，也許他會考慮你的建議。”
“感激不盡。”天西賢治微笑著點了點頭，內心稍微提高了自己的勝算。他太瞭解因沒有兒子（或其他理由）而將侄子視為事業繼承人的那些中年男人的心態了，因為他本人也算是這種心態的受益者之一。“那麼，我們該去參觀控制中心了。這個控制中心完全使用AI進行管理，能夠準確地評估所有學員的狀態、幫助我們及時地調整管理方案……”
出於對埃瑟林的信任，天西賢治沒有過於在意地球聯邦和阿扎迪斯坦談判的實時進展，他直到晚宴開始前不久才抽出些時間瞭解談判結果，怎料達成的具體協議同他想象中的版本相去甚遠。縱使吉爾斯和埃瑟林不停地在談判桌上施壓、向阿扎迪斯坦王國的君臣們不遺餘力地表明阿扎迪斯坦失去地球聯邦明裡暗裡的支援就會在一夕之間滅亡的殘酷現狀，固執己見的瑪麗娜女王仍然沒有在阿扎迪斯坦王國是否加入地球聯邦這一原則性問題上鬆口。
經過整整一個白天的周旋，雙方代表團達成了一份各取所需的妥協協議。名義上，阿扎迪斯坦王國將會以阻止境內每分每秒都在上演的針對本國公民的屠殺為由邀請地球聯邦制止這等持續了數年的人道主義危機，而地球聯邦也已經在談判結束後向阿扎迪斯坦王國境內所有武裝組織釋出公告、要求各方在3天之內派遣代表前往大不里士簽署停火協議。3天過後，所有無視和平呼籲的武裝組織將全部成為地球聯邦的打擊目標，地球聯邦軍和ALAWS將以處理地球聯邦境內武裝衝突的方式一視同仁地對待阿扎迪斯坦的公民們。
“我以為您能說服阿扎迪斯坦王國加入聯邦呢。”實話實說，埃瑟林取得的成果令天西賢治有些失望。他們在上個月費盡心思地利用掌握的媒體資源向地球聯邦公民們高強度地投放了有助於塑造對阿扎迪斯坦現狀正確認識的資訊才勉強促成了如今對吉爾斯和埃瑟林的舉措表現出恰到好處支援的輿論，但這一切努力都因為瑪麗娜女王過於堅決的抵抗態度而功虧一簣。“……難不成，她的內心比您預料中的還要堅強？”
“瑪麗娜·伊斯瑪儀……是個生錯了時代和地點的人。她對於事業的純潔性有一種病態的追求，亦即任何被我們視為必要之惡的手段對她而言都會否定目的本身。”埃瑟林也正準備參加一場晚宴，舉辦這晚宴的是阿扎迪斯坦王國的大臣們。和他以及吉爾斯在談判桌上鬧得很不愉快的瑪麗娜女王也將出席。“遵循著人類自古以來一次次發揮作用的自然規律，在殘酷的鬥爭中被淘汰是她應得的命運。”
天西賢治也聽說過麥克尼爾預備的要挾方案——地球聯邦撤走全部軍隊和人道主義救援團隊、放任阿扎迪斯坦王國自生自滅。那樣一來，彼此之間衝突不斷但把終結伊斯瑪儀王朝的統治視為共同目標的KPSA等武裝組織就會殺進大不里士、以血的教訓證明瑪麗娜女王的理想只是不切實際的空談。當然，麥克尼爾無權這麼做，但埃瑟林卻有可能說服麥克凱恩總統當斷則斷。“這些無聊的空想家就是由於我們太過善良才能苟活至今……可我們又來不及在短時間內快速地扭轉輿論。說起來，他們才是除了那些叛亂武裝人員之外對自己的同胞最殘忍的一群人。如果是我在連續4年的時間裡每天都能看到自己的同胞被叛亂武裝組織砍掉腦袋的新聞，那麼不管我之前多麼愛好和平，我也一定會考慮用武力手段結束衝突的。”
“她有她的用處，我是說在結束一切紛爭的地球聯邦裡。”和阿扎迪斯坦代表團唇槍舌劍地對峙了大半天仍精力充沛的德意志貴族用有些懷念的口吻說，他過去曾見證有著類似想法的敵人一步步蛻變成為常人難以想象的人類文明之敵，“低估偏執的軟弱者表象下的恐怖本質會讓你付出慘重代價，天西。不要考慮多餘的行動，我們不需要殉道者或敵基督。”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