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原計劃去阿布羅又有什麼用?談判?跟誰談判?阿布羅大選早都結束了,去年執政的【阿布羅改革進步保守社會聯盟】(ARPCSU)又拿下了壓倒性的多數席位。他們這時候過去無非就是——”非常熟悉威斯敏斯特式議會制的吉爾斯說到這裡,猛然間察覺到他似乎把庫荻莉亞一行人想象得過於簡單了。鐵華團也許只是一群不識字的少年僱傭兵,甚至庫荻莉亞自己也可能只是脫離了父親的庇護和指導便無法看清局勢的幕後,但他們背後的那些龐然大物——提瓦茲還有火星本土一直支援庫荻莉亞的大商人——不大願意看到先前的投資付之東流。“……原來如此,是這麼回事。這是他們計劃好的。天西,那個老不死的男人是不是還躲在大洋洲聯邦呢?”
天西賢治稍加思索,便猜出了吉爾斯要說的那個名字。依靠俗稱【長生不老藥】的能夠提高預期壽命的藥物成功地延長壽命的大洋洲聯邦權貴不在少數,這些壽命將近兩百歲的老人仍然想盡辦法要延長生命、繼續向世界彰顯他們無與倫比的支配權和高人一等的地位。其中,與阿布羅有關的最知名人士莫過於數年前曾經擔任阿布羅總理、如今在大洋洲聯邦境內避難的蒔苗東護之介(Makanai Tonosuke)。考慮到對方在任期間表現出的對火星自治運動同情態度、對庫荻莉亞本人的高度評價,庫荻莉亞和鐵華團一行人前去尋找對方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主要和大洋洲聯邦的客戶們打交道的天西賢治對這位在大洋洲聯邦避難的阿布羅前總理也略有了解。出生於P.D.二世紀30年代、原本是大洋洲聯邦公民的蒔苗東護之介是在所謂【長生不老藥】面世後第一批服用的知名人士之一,這種藥物的功效在當時沒有任何臨床案例能證明其有效性的情況下仍然飽受懷疑。因此,蒔苗東護之介在人生的前幾十年之中仍然按照常人的方式規劃自己的人生,繼承了父輩的產業並鞏固了其家族在大洋洲聯邦的商業地位,自己也以能夠慧眼識人的具有卓越直覺的投資專家身份聞名遐邇。
等到媒體發現那些比蒔苗東護之介年長得多的第一批服藥者紛紛成為百歲高齡老人且依舊精神抖擻、身體健康時,這位大洋洲聯邦知名商人的平靜生活終於被打破了。對於位居社會金字塔頂端的少數人能夠擁有數倍於常人壽命且逃避疾病之苦的不滿迅速蔓延開來,蒔苗東護之介也沒能置身事外。雖然異議很快在加拉爾霍恩的暴力鎮壓下平息了,不久之後此前一向和政壇沒什麼瓜葛的蒔苗東護之介便出人意料地宣佈要從政。他在記者釋出會上表示,為社會帶來了如此多爭議、儼然成為部分群體眼中痛苦之源的自己有這個義務去化解這股戾氣、去塑造一個更美好的世界。
而那屢敗屢戰的從政經歷,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然後這傢伙花了一百多年才終於當上了一次阿布羅總理,而且沒當多久就因為貪汙而被迫辭職了。”天西賢治冷笑著說,先在大洋洲聯邦處處碰壁、後來轉戰阿布羅才終於在政治舞臺上有所表現的蒔苗東護之介對政壇而言更像是個笑話、是個靠長壽群體的噱頭和無人能及的資歷勉強混出頭的平庸之徒(儘管此人先前在經商方面的成就不容否認),“一個已經被認定為逃稅大戶、進了阿布羅境內就會馬上被逮捕和遣返的小姑娘,一群不認字的文盲少年僱傭兵,一個名聲徹底完蛋的失意政客……湊在一起又能做些什麼呢?”
“在鐵華團還有解放戰線的游擊隊突破大氣層降落到地球之前,這些因素聚集在一起確實不會給局勢帶來什麼劇烈變化。但現在情況不一樣了。”發現天西賢治有些【輕敵】的吉爾斯在坦誠相告和隱瞞自己的真實想法之間,還是選擇了說出自己方才的猜想。這裡是大洋洲聯邦,是天西賢治的資源以最高效率發揮作用的地方。“鎮壓火星圈和月球圈的訊息剛洩露時,公眾是怎麼想的?加拉爾霍恩手段過激歸過激,至少可以保住大家的安全……可現在呢?”
他索性鬆開韁繩,雙手比劃著對面色如常的天西賢治說,加拉爾霍恩地球艦隊未能成功攔截鐵華團和解放戰線游擊隊,對於長期以來為加拉爾霍恩提供經費的四大經濟圈而言無疑是重創、助長了世界各地反加拉爾霍恩運動和加拉爾霍恩懷疑派的勢力。
“斥巨資打造的攔截系統,沒有發揮半點作用;伊修家族那些裝飾華麗的宇宙戰艦、那些喜歡喊著整齊劃一口號在世人面前表演舞蹈的騎士們,連幾個文盲僱傭兵和拿著上一代落後裝備的工人都攔不住,你說四大經濟圈會怎麼想?整個地球圈的納稅人會怎麼想?”吉爾斯胸有成竹地說,在任期間推行了一些有助於阿布羅減少對加拉爾霍恩武力依賴政策的蒔苗東護之介會在這股懷疑論的推動之下迅速重回公眾視野,“這個時候,誰能夠快速平息異議、挽回加拉爾霍恩在公眾心目中的形象尤其是重新樹立存在必要性,誰就是加拉爾霍恩的功臣。有加拉爾霍恩內部派系的重視,我們才能推行自己的議程。麥克尼爾也是糊塗了,公眾的感激這種說變就變的東西,又有多少價值?”
吉爾斯說得興起,冷不防他所乘的駿馬不知因什麼而受到了驚嚇、令他猝不及防地向海灘方向躥去。擔心吉爾斯有閃失的天西賢治緊隨其後,好在沒能快速反應過來的吉爾斯跟著馬向前一起狂奔了一段路之後就被甩了下來。摔得灰頭土臉的吉爾斯這時也顧不得什麼體面,一把抓住跳下馬來幫他的天西賢治,掙扎了好一陣才終於重新在陡峭的碎石灘上站穩。
“可惜了我這新買的衣服。”臉上多出了幾道傷痕的吉爾斯有些心疼地看著休閒裝上磨裂的破口,“……得買幾件更好的。”
“所以,我並不建議你主動向伊修上校邀功。”天西賢治指著遠處還在狂奔的馬,說不妨讓那畜生先放縱夠了,稍後再把它管教好也不遲,“伊修上校是出了名的以貌取人,她手下的親衛隊之中大半是金髮美男子——就跟法裡德特務少校差不多——憑你這副尊容,就算立了功,領賞的時候恐怕也得排在那十幾個親衛隊成員之後。再說,伊修家族、法裡德家族、巴度溫家族目前的同盟關係人盡皆知,你在討好她之前先考慮清他人眼中你目前的立場。”
這下輪到吉爾斯愣住了。他光顧著考慮麥克尼爾的左右逢源,忘記了自己原本具有的加拉爾霍恩貴族身份以及和伊歐克·庫讚的良好私交(雖然這可能也是他一廂情願的主觀看法)已經限制了他的選擇。改變現狀,在絕大多數加拉爾霍恩貴族那裡都不會受歡迎,像麥克基利斯和加里奧一樣銳意革新的年輕人終究是少數,更多的年輕貴族仍然按照家族指導的古老方式生活著、不敢越雷池半步。
“……照你這樣說,我就該眼睜睜地這群盼著加拉爾霍恩倒閉的傢伙繼續行動?”氣不打一處來的吉爾斯想不通這麼簡單的事情為什麼到了他手中就變得無比複雜,難道這也是加拉爾霍恩維持三百年後愈發臃腫繁瑣的體系造成的?“照目前的局勢發展下去,月底的預算會議上ARPCSU就會因反對給加拉爾霍恩提供超額資金而爆發爭奪領導權的內部衝突。如果現任領袖因無法經受住執政方內部不信任動議而被迫辭職,就等於要更換總理人選……那麼蒔苗就會成為反加拉爾霍恩派推舉的新ARPCSU領袖和新總理。阿布羅一旦邁出第一步,其他三大經濟圈都會跟進。”
“你的想法就和那些加拉爾霍恩貴族一樣……停滯不前,滿足於現狀。”天西賢治不動聲色地說,四大經濟圈削減對加拉爾霍恩的經濟支援甚至斷供固然是對加拉爾霍恩的挑戰,然而這也未嘗不是讓三百多年來滿足現狀的加拉爾霍恩真正邁出成為【國家】這一步的好機會,“在市場上缺乏競爭的壟斷企業很容易變得腐化墮落、失去進取心。對加拉爾霍恩這樣的軍事組織來說,情況也差不多。想把高貴優雅的生活維持下去是需要代價的,物質上和精神上的準備都不是能憑空產生的。”
“比如?”
“你們的大英帝國。”
天西賢治的話帶給了吉爾斯新的思考空間,以貴族自居的爵士嘗試著從貴族的視角審視這個世界。這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在他生活的時代,平民社會已經深入人心,大英帝國所儲存著的一切在盟軍之中都更像是完全過時的老古董。又或者,曾經在美國生活過一段時間、而後返回日本的天西賢治在這方面會有比他更深的體會:處境和英國相似的日本雖然選擇了一條錯誤的道路,在現代化過程中吸取了許多歐洲經驗的日本終究比合眾國或法國、德國更接近眼下的加拉爾霍恩所支配的秩序。
兩人一面散步,一面閒聊,等待著那匹瘋馬早日回心轉意。又過了幾分鐘,一度瘋狂的駿馬終於在撒歡地跑出許久後緩慢地返回了吉爾斯身旁。被一匹馬弄得顏面盡失的吉爾斯沒有試圖對馬拳腳相加,也沒有做毫無意義的報復。他重新和天西賢治一起騎上了馬,沿著來時的路返回。
“連馬都有自己的想法,何況是人呢。”吉爾斯意味深長地說,也許自己確實用不著充當追殺鐵華團的急先鋒,“法裡德家族和巴度溫家族的繼承人都是革新派的新型,而伊修家族的繼承人卻不是……我看這個聯盟啊,遲早得有散夥的那一天。”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