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F1AEP2:幻痛(16)
【人事可能會發生變化,但權力結構的廣泛限制不會輕易改變。在我們這裡,制度力量比當權者的個性和願望更深刻地塑造了政治。】——沃倫·富勒,2008年。
……
麥克尼爾逐漸恢復意識時,他還不能輕鬆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軀體。儘管他一眼就看到了搬來椅子坐在病床邊的羅根·謝菲爾德已經靠在椅子上打盹了,他連說些安慰羅根的話或是追問最近的情況都做不到,而且他的意識很快又陷入了黑暗之中。過了一段時間,他的頭腦再度恢復了清醒,於是他嘗試著活動自己的軀體,以便引起羅根的注意力。
“感謝上帝,你終於醒了。”羅根那異常靈敏的感官捕捉到了麥克尼爾的動作,他按捺住內心的喜悅,抓起麥克尼爾的右手,小聲對渾身上下都裹著紗布的戰友兼晚輩說道:“……下次別這麼魯莽。你每次都說自己下次絕對不做這種事了,然後每次又都犯同樣的錯誤。”
“你還能進來看望我,就說明我傷得不算重,情況也還在可控範圍內。”麥克尼爾確實感到身體非常虛弱,不過這種虛弱的感覺對他來說還沒有到達難以忍受的地步。雖然嗓子乾渴得像是被人塞進了一把刀子,他依舊還能說出清晰的話。憑著他的經驗和直覺,他斷定自己再過幾天就能活蹦亂跳地回到工作中了。“在我昏迷這段時間裡,都發生了什麼?”
“發生了很多事,有好訊息也有壞訊息。”聽麥克尼爾問起近況,羅根的臉色明顯不太好,“好訊息是伊甸組織似乎已經被天人組織殲滅了——這是全世界目前的共同結論。壞訊息是——”
“麥——克——尼——爾!”
伴隨著一聲高亢的喊叫,蒂莫西·格蘭傑從羅根身後敞開著的屋門飛撲進來,在半空中劃過了一道弧線,落地點正是麥克尼爾的病床。雖然恢復了對身體的控制但沒法及時逃開的麥克尼爾只得眼睜睜地看著對方砸在自己身上。再度陷入昏迷之前,他的第一個念頭是,蒂莫西或許是上帝創造出來專門和他作對的。
另一個想法則是,被自稱是戰友的人誇張的慶祝動作砸死應該是他所能想象到的最丟人和最滑稽的死法之一了。
這一次他又昏迷了很久,等他再次醒來時,已經是傍晚時分了。戴著一副滑稽的老花鏡的羅根依然坐在他的病床前,安靜地看著平板電腦上的什麼訊息。麥克尼爾動了動嘴唇,什麼都沒說,他還不想落得和上次同樣的下場。
“希望他那特別的慶祝方式沒有重創你,我已經把他教訓了一頓。”羅根摘下眼鏡,和藹地看著再度甦醒過來的麥克尼爾,“真不小心,稍有不慎就會害了一條性命……”
“我比較關心的是,我昏迷的這段時間裡都發生了些什麼?”麥克尼爾不必深思熟慮就能想到許多漏洞,既然他本人昏迷不醒、羅根和蒂莫西也被牽制在醫院附近,許多需要他們三個實時維護才能勉強不露餡的騙局大概都已經被發現了,但他的內心深處還抱著一絲幻想,“伊甸組織被消滅了,確實是個好訊息。那麼,AEU有沒有解釋伊甸組織從他們手裡找來的武器是什麼?人革聯方面呢?”
“給我點時間把事情從頭到尾說清楚,邁克。”羅根沒有被麥克尼爾急切的語氣影響到,他依舊不緊不慢地將麥克尼爾昏迷當天到現在為止國際社會和UNION軍內部發生的大事小情逐一告訴了並不適合在這時聽到更多衝擊性訊息的戰友,“……不過正式確認伊甸組織被剿滅是聖誕節之後的事了,主要是因為UNION和人革聯都不太相信AEU已經解決了問題。”
“所以我錯過了聖誕節和跨年夜,而現在已經是2308年1月了。”麥克尼爾心裡很不是滋味,他聽羅根說自己在昏迷中進入了第二年時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千算萬算,他也沒算到他們在伊朗北部的所作所為最後會因為發生在伊朗之外的激烈戰鬥而暴露出來,不過事情或許還有挽回的餘地,“……抱歉,是我做錯了。我太莽撞了,那時候我就該讓AEU自食其果。”
羅根·謝菲爾德沒有回答,而是將手中的平板電腦轉向麥克尼爾,讓他看清上面的內容。螢幕上顯示的是UNION各大媒體網站上對近日剿滅伊甸組織的國際軍事行動的新聞報道,其中重點提及了三大國家群武裝部隊在貌合神離的合作過程中發生的種種矛盾甚至是衝突,這些問題嚴重地影響了全世界剿滅伊甸組織的效率,以至於最終出手給了伊甸組織致命一擊的仍舊是天人組織。
除了那些事後看來惹人發笑但當時無疑令人驚心動魄的故事之外,還有些少見的激動人心的案例。其中,馬達加斯加、留尼汪、模里西斯等地的行動在2307年12月底成為了UNION媒體報道的焦點,而且口徑也基本一致:失職的AEU軍沒能阻止伊甸組織獲取AEU軍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最終阻止了AEU乃至全世界受害的則是英勇的UNION軍戰士。
邁克爾·麥克尼爾和羅根·謝菲爾德成為了報道的焦點。兩人甚至並非已經得到正式授銜的UNION軍官,而且他們在模里西斯和留尼汪的表現也給UNION軍留下了汙點,但從結果而言,他們終究阻止了伊甸組織向AEU本土發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圖謀——且不論那導彈能否落地,AEU軍在留尼汪的表現更是糟糕得令人不忍直視。AEU軍的隱患最終由UNION軍來買單,而且還得到了一個近乎圓滿的收場,據說許多UNION軍官都很滿意。
當然,媒體的意見並不那麼一致,也有一些媒體專注於挖掘這兩個一夜成名的傢伙的種種違規舉動。這些訊息靈通的媒體人士很快就把UNION軍中部戰區發起對馬達加斯加北部伊甸組織據點的特別軍事行動前後的蛛絲馬跡調查得明明白白,並指出擅自入侵模里西斯和AEU領空的行為幾乎引發一場戰爭。雖然並非UNION軍一員的蒂莫西在各種報道中都沒有出現過,另有一些匿名論壇上的訊息隱晦地暗示了非UNION軍現役軍人也參與了戰鬥。
“……你乾的?”
“你可以猜猜看,邁克。”
“一定是你乾的。只要中部戰區的人不鬆口,外界是不會知道半點詳情的。”麥克尼爾有些責怪羅根未和他商量就擅作主張,“……我原本也有這個打算,不是現在。積累足夠的資源和影響力之前過早地出名不是什麼好事。”
“事情沒有那麼複雜,邁克。你願意冒著生命危險去管自己沒必要管而且也不該管的事,大部分人都找不出什麼攻擊你的理由。時代在鄙視英雄,時代又需要英雄,有多鄙視就有多需要。”羅根轉過平板電腦,笑容滿面地看著麥克尼爾,“這麼多年了,你還是老樣子。嘴上說著自己已經煩透了一切,轉身就去做同樣的蠢事。”
比起自己在所謂國際社會上的名聲,麥克尼爾更在乎的還是他們在伊朗打的小算盤。世界的注意力很快就會被其他新聞吸引,昨天對著戰爭英雄痛哭流涕的市民第二天就能以同等程度的狂熱關注娛樂圈。真正可能導致他和羅根進監獄的是他們在伊朗北部的種種非法行為,而且那些行為還有可能因為牽扯到古德曼中校而給他們帶來額外的風險。
但既然羅根沒有主動提,他也沒必要非在這時候說起。UNION軍的憲兵也要等他的身體基本恢復健康後才會把他帶走,現在他有充足的時間為自己當時的魯莽舉動懊悔。
“下次不會了。”他說得很慢,語氣也有些老態,“我當時只在考慮自己,沒有考慮你們。上一批戰友一個接一個地犧牲的時候,我已經麻木了,甚至失去了為他們痛哭流涕的能力。仔細想想,我不該把你們置於同樣的處境之中。”
“沒什麼不好的,邁克。”羅根·謝菲爾德的目光越過麥克尼爾,順著窗戶觸及了夕陽。和平而安寧的城市在陽光的懷抱下即將結束喧囂而平凡的又一天,這樣簡單枯燥的生活是兩三百年前飽受核戰爭之苦的人們無法想象的。“是的,你是蠢貨,而且一輩子都是蠢貨,蠢到活了八十歲也沒看清我的本來面目,但這並不重要。世界需要蠢貨,人類也需要蠢貨,沒人想去當蠢貨的後果就是所有人一起成為蠢貨。”
“你這麼說在我聽來就好像我已經得了絕症、命不久矣一樣。”麥克尼爾從羅根的話中察覺到了巨大的風險,“那爆炸沒有讓我灰飛煙滅,那麼……首先我要確認一下,這裡是現實世界嗎?它不會是你塑造出來的一個網路空間吧?”
“你擔心過頭了,邁克。”羅根豎起右手食指晃了晃,“第一,我沒有興趣跟你開這種惡劣的玩笑,比如說你發現自己完好無損地醒來但其實現實世界裡的你已經成了沒有四肢的殘疾人……”說著,他又豎起了中指,“第二,雖然我說不上來為什麼,UNION軍的醫生給你診斷的結果是……除了腦部的挫傷和輕微出血造成了昏迷之外,你全身上下好得不可思議。他們跟我還有蒂莫西說,只要你甦醒過來,再擺脫了長期灌營養液的虛弱狀態後,馬上就能恢復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