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半個小時裡,雷用了三寸不爛之舌努力說服安德烈斯·科納接受自己的結論,即奈米機器人療法能夠從基因層面上預防人體發生的任何病變。這樣的結論過於驚世駭俗,不過任何對人類的醫學有所期待的人都該為此歡欣鼓舞——當年證實AIDS確實可以被完全治癒後,先前的懷疑和猜忌頓時煙消雲散了。
問題在於,老格蘭傑不久前還剛剛聽雷承認奈米機器人療法不能修復基因層面的缺陷,但他更不能在這時說實話,就算安德烈斯·科納突然問起也不能。當他這位巧舌如簧得堪比一流保險推銷員的朋友熱情地向安德烈斯·科納展現那個能夠令生命綻放出更多可能性的未來時,馬爾科姆·格蘭傑則在仔細地打量眼前的億萬富翁,竭力地想要從這副軀體的形象上找到些許屬於飛行員的特徵。
……很可惜,他沒有找到。
“……當然,這些也在我們的考慮之中。”自始至終,雷滿面春風地招架著來自安德烈斯·科納的一切質疑。每個億萬富翁都想要擁有更長的生命,有時他們甚至會寄希望於神秘主義來幫助他們擺脫困境,而失敗案例早在上流社會之中成為了眾人的笑柄。“剛才我提到的定期檢查,主要是為了確保奈米機器人正常工作。受限於目前的技術,仍然不能延長檢查的週期,不然無法保證效果。”
“經常接受體檢本來就是必要的。”安德烈斯·科納把視線轉向了保持沉默的老格蘭傑,“格蘭傑先生,您又有何感受呢?”
“感覺有點……寂寞。”老格蘭傑答非所問,“我們進入城堡之後還沒有看到除了您之外的第二個人。”
“……他剛進行過治療,頭腦可能不太清醒。”雷連忙替老格蘭傑打圓場,“當時我們趕時間,他的精神狀態也不太好……”
“你們兩個,從進了這間屋子之後,眼睛一直在看我的腦袋。”安德烈斯·科納並不是瞎子,他當然明白兩人為何會在剛進門時驚愕得手足無措,“是不是覺得我是個騙子?出現在電視節目裡的我、公司和基金會宣傳片裡的我、視訊通話裡的我,和眼前這個我,沒有什麼相似之處。”
雷把放在膝蓋上的雙手交叉起來,臉上冒出了冷汗。這明顯不在他的預料之中,得罪客戶是下策中的下策,是根本不該發生的。木已成舟,反悔也晚了,天知道老格蘭傑為什麼會突然說出這種話。
“不,我想這對於有能力修飾自身形象的人來說是很普遍的事。”馬爾科姆·格蘭傑放鬆了身體的筋骨,以隨意的姿態坐在沙發上,“我在月球的同事,還有部分到危險輻射區工作的同事,並不像我這麼幸運。到他們生命中的最後幾天,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願意讓我去看望他們。頭髮遲早會發白,牙齒遲早得掉光,再健美的軀體最後也會成為長滿屍斑的爛肉。對死亡的恐懼貫穿我們的一生,可悲的是在這個時代還有更多人連緩慢地等待這個下場的機會都沒有。”
禿頂的中年男子離開沙發,向著老格蘭傑走來。他每向前走一步,腿部的機械裝置就發出刺耳的響聲,弄得雷坐立不安。
“你很誠實,格蘭傑先生。”
“在隨時都會死的地方,花言巧語救不了任何人。”
“聽說你剛到月球基地就提出了更高效地管理分配資源的方案,這件事在知情人嘴裡是個笑話……他們都說像你這樣的年輕人是不自量力才會在工作的第一天就想要改變一切。”安德烈斯·科納站在老格蘭傑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你的膽量不小嘛。”
“生命是短暫的,在低效的生活中浪費生命就等於自殺。”馬爾科姆·格蘭傑說這些話時沒有絲毫猶豫,“其實我很贊同您在這座城堡中主張的生活方式……以最高效的方式完成工作,把自己和他人的生命用於更有意義的事業。”
雷緊張到了極點,他開始擔心自己和老格蘭傑會在科納家族的地盤人間蒸發了。然而,過了片刻,安德烈斯·科納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上也沒有露出怒容。相反,比電視節目裡的形象還要矮小些甚至開始駝背的中年人向著屋門走去,邊走邊說:
“我的飛行員剛才和我說,你好像有些瞧不起他們。今天你們難得能來一次,我們一起乘飛機再到附近把這片山林認真遊覽一次,就由格蘭傑先生當駕駛員吧。”
這天下午,站崗的保鏢們議論紛紛,都說自己的老闆已經很久沒開飛機四處遊玩了。無拘無束地駕駛著飛機的老格蘭傑輕鬆得很,在自家的山莊充當觀光客的安德烈斯·科納看上去也很快活,只有提心吊膽的雷悶悶不樂。別開生面的飛機自駕遊結束後,下了飛機的雷吐得幾乎不省人事,他很快就被等候在一旁的保鏢攙扶走了。
一波三折的洽談持續到了傍晚才結束,趕著要去世界另一頭開會的安德烈斯·科納臨走前鄭重其事地對兩人說,旨在戰勝人類的一切恐懼——飢餓、疾病、戰亂——的事業還需要其他相關領域專家的加入,但奈米機器人療法的大規模人體實驗工作可以早些開始。
“我幾乎以為我們要去參觀太平洋了。”返回的路上,雷依舊心有餘悸,“……那不是我們商量好的流程的一部分。”
“這也是我臨時決定的。”老格蘭傑承認,他是在參觀了城堡內部部分結構又見到了安德烈斯·科納本人的真實形象後才臨時起意更改計劃的,“他不讓其他人接近他,形象反差又這麼大,可以想象到他對自身的衰老有多麼痛恨和無力。我們越強調能讓他永葆青春,搞不好越會讓他產生反感情緒。”
“所以您就武斷地認為一個被謊言包裹著、自身也慣於製造謊言的傢伙會偶爾喜歡聽點真話,這太冒險了。”雷小心翼翼地開著車子從郊區返回,他需要為最後一段路負責,“平衡他們的利益需求和情感需求並不容易,稍有不慎,我們就會毀掉自己之前的一切努力。”
雷說得對,而且在絕大部分場合都是正確的。依靠利益紐帶比個人信譽尤其是靠不住的個人關係更穩定些,而且即便對方返回也不必擔心己方承受二次傷害。但是,見證著GDI崛起的老格蘭傑並不認為完全依靠利益就能完成一項宏大的計劃,這和略微調整指揮體系或是後勤管理系統之類的技術工作無法相提並論。沒有能夠支援著人們在逆境中繼續前進的動力和共識,只要局勢稍有轉變,簇擁而來的幫手立即就會四散奔逃。
現在,聚集在伊奧利亞·舒亨伯格周圍的一群人都是理想主義者,他們在生命隨時會伴隨著新一輪核戰爭爆發而消逝的時代裡選擇將人生奉獻給他們認為能夠造福人類世界的事業。解決了能源危機,人類世界不見得就會因此而徹底和平下來,但日後因為能源危機而發生的衝突想必會大幅度減少。
又或者……
“其實他提議把奈米機器人醫療技術全面工業化的時候,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車子返回燈火通明的城市內時,雷逐漸放慢了速度,“我對輻射病的訊息瞭解得多一些,所以我知道現在世界各地有許多被派去清理輻射區或是做輻射區監測工作的所謂志願者其實是罪犯或是走投無路之下選擇賣命還錢的貧民。這種情況還沒有蔓延,因為它依舊會受到聲討,但……”
“不必證明沒有危害,只要放出一個沒有危害的訊息,他們就可以突破目前的限制。”馬爾科姆·格蘭傑很快理解了雷的想法,“熱門競選綱領不是有什麼【把罪犯和垃圾人口流放火星】嗎?”
“就是成本高了點。”
“那倒沒錯。”
雷把車子開到了家門口,又說自己可以把車借給老格蘭傑,只要對方記得到機場之後設定自動駕駛模式讓這車回家就行。謝過了好意的馬爾科姆·格蘭傑打算把雷送進屋再離開,兩人來到屋門前,雷拿出鑰匙卡開啟了屋門,而後伸手一拉,門後猛地爆發出一股熱浪,猝不及防的二人被爆炸的氣浪炸得沿不遠處的窗子飛了出去、摔在草地上昏迷不醒。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