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FDEP3:廉貞(6)
【人的能力是由兩個因素決定的。一個是我們與生俱來的“天性”,即遺傳資訊,一個是環境的“教養”,即遺傳外資訊的獲得。一般來說,生物學家和優生學家傾向於強調“先天”,而社會學家傾向於強調“後天”。】——天西賢治,2000年。
……
儘管在短時間內沒有機會參加機密工作專案,麥克尼爾仍然不打算虛度光陰。等到他自認為自己的處境已經足夠安全後,便在羅根的介紹下加入到了南庭都護府東南沿海地區的戰備工作中。每天他都要開著卡車往來於各地,把不同種類的貨物送給有不同需求計程車兵和平民,只為了讓那些人能夠更充分地應對即將到來的下一場戰鬥。在帝國軍對南庭都護府東部地區發起下一次除了造成更多平民死傷之外毫無其他戰果的空降作戰行動之前,他有足夠的時間去感受這裡的氣氛、瞭解布里塔尼亞帝國的敵人。
同幾乎人人都想著建功立業或是把建功立業掛在嘴邊的布里塔尼亞帝國的平民(其中既有布里塔尼亞人也包括名譽布里塔尼亞人)相比,南庭都護府的平民們顯得更加與世無爭一些。和麥克尼爾一同駕駛貨車的司機或是押送貨物的南庭軍士兵都很少提起戰場本身,他們更多地掛念自己的家庭和家鄉,那些從農村走出的人們則還要額外地操心今年的收成。
很難想象就是這麼一群人的祖先從中原遠涉重洋來到【南方大陸】定居並把這片在其他平行世界裡都被稱作【澳大利亞】的土地變成了東亞文明的邊疆。或許是因為這個平行世界的歷史更早地發生了偏移,又或者是由於那種他至今無法準確命名的超自然力量的作用……總之,因先人創造了奇蹟而得以在這片土地上休養生息的南庭都護府平民們的態度比布里塔尼亞帝國的臣民要溫和得多。這些人不會妄想著去征服世界,不會在茶餘飯後和家人聊著獵殺野蠻人的行為藝術,也不會把不加遮掩的惡毒和無理取鬧當成魅力。
這些民風上的差異可能無形中削弱了南庭都護府的戰爭潛力,但在麥克尼爾看來,如果非要擁有那樣一群比起公民更像奴隸的傢伙才能把戰爭維持下去,輸贏本身已經不再重要了。他嘗試著用盡可能溫和的語言和每一個臉上掛著戒備之意的平民聊天,想從這些知情者口中瞭解到布里塔尼亞帝國給南庭都護府造成的破壞。那些來自長雲府的平民往往迫不及待地向麥克尼爾訴苦,他們也是南庭都護府之中最迫切地想要贏得這場戰爭的人。
“我是盼著早點打回長雲府的。”其中一名叫馬士釗計程車兵對麥克尼爾說,他其實也很畏懼戰場,但如果不能殺回紐西蘭、把子彈打回布里塔尼亞人的腦袋裡,那他們當年承受的一切苦難就成了個笑話,“……我們還有許多同胞在那裡受苦,他們正在緩慢地被滅絕。”
“你覺得……你們當年為什麼會輸掉那場戰爭?”在不同的平行世界從事過許多其他行業的麥克尼爾很快地找回了充當卡車司機的手感,他能長時間地保持清醒,不會和其他司機一樣因疲勞駕駛而製造出車禍。不過,他的臨時同行們目前還沒有注意到這一點。“……我也是布里塔尼亞人,正因為我非常瞭解布里塔尼亞帝國,我才會覺得……很不可思議。”
“麥克尼爾,我南庭都護府幾乎處在這天下的最南端。自打驅逐了歐洲人之後,我們其實好生過了一陣子與世無爭的生活。我是這麼想的,我的家人還有朋友……甚至整個南庭都護府,都想要在這裡過自己的太平日子。”馬士釗沒有僅僅因為麥克尼爾是個布里塔尼亞人就對其大打出手,況且他先前已經和麥克尼爾一同押送過數次物資了,“可以說,直到那場戰爭結束之後,我才明白為什麼古今有那麼多王朝都要一匡四海。”
“你可以選擇不去過問世事,但世界的走向遲早有一天會落在你頭上的。”麥克尼爾想到這裡,也頗為感慨。想在歷史的程序中不成為隨波逐流的孤舟,既要靠能力,也要看運氣。“你們的王朝如果不想成為中原之主,就會被想成為中原之主的其他王朝消滅。不想去建立新秩序的,在被想要建立新秩序的強制納入其中的時候也不要太驚訝。”
“你真的是布里塔尼亞人?”馬士釗奇怪地看了看麥克尼爾,“官話說得這麼好也就罷了,還懂典故。”
“其實我在日本和聯邦的高麗工作過一段時間……”
雖然麥克尼爾本人並不太認同東亞地區的那套邏輯,排除這些觀念差異不談,他和這些專注於維持南庭都護府正在興建中的物流運輸系統的年輕人相處得很愉快。打造高效的物資運輸系統就需要更多的運輸工具和基礎設施,這些工程成為了同時受到戰爭和經濟問題困擾的南庭都護府緩解內部壓力的其中一部分洩洪渠。在戰爭年代,人們的需求也會隨之調整,領不到薪水的工人和職員只要能得到兌換物資的票證就足夠了,誰也顧不上之前那些高遠得不切實際的理想。
他就這樣先做起了臨時工的工作,竟然出人意料地沒有受到什麼打擾,或許是因為連王雙也想不明白該怎麼安排身份尷尬的麥克尼爾。也許他該等到王雙對王翼陽等人的下一步行動給出具體指示之後再去主動請纓,反正王翼陽是不可能安分守己地在承天府一直躲到戰爭結束的——聞知王雙很可能要有親生子女的王翼陽勢必會選擇用更多的戰績來穩固自己的繼承人地位。
“之前你還說你已經失業了,我看你倒是很適應現在的工作。”到了放假的時候,見麥克尼爾仍然打算靜觀其變的羅根忍不住調侃了幾句,“其實這也很不錯……你和我都戰鬥了一輩子,是該停下來歇一歇了。”
“咱們開車出去看一看吧。”麥克尼爾順手拿走了羅根的車鑰匙,向門外走去,“……你說得對,我該找個機會休息一段時間。把腦袋放空之後,我們再來討論怎麼利用你貪汙的那些錢做點有用的事。”
麥克尼爾和羅根離開旅館,來到停車場附近,開著車子緩慢地沿著附近的小路向遠離承天府市區的方向駛去。車子開得很慢,坐在車裡的兩人一面閒聊著,一面用心觀察從他們身旁路過的車輛和行人,這也是調查的一部分。從麥克尼爾的描述中,羅根已經充分地瞭解了布里塔尼亞帝國的現狀;現在,該輪到麥克尼爾來感受他們所選擇的【盟友】了。
和戰爭爆發之前相比,承天府變得蕭條了不少。街道上的行人往往行色匆匆,每個人看上去都像是在趕路。憂愁之色浮現在每個人的臉上,儘管帝國軍目前還未能成功地攻入南庭都護府本土。街邊唱起的歌謠也都和儘快進入防空掩體避難有關,而往日呼朋喚友地來到街道上炫耀的紈絝子弟們早已不見了蹤影。
他能在每個人的臉上同時看到希望和失望,能在痛哭流涕的受害者身上找到些許殘存的理智,也可以從維持秩序計程車兵那裡發現柔和而不是暴戾。這種種表現同東亞地區給麥克尼爾留下的印象既有部分重合,又巧妙地在一些關鍵處出現了分歧。這裡仍然存在一個高度秩序化的社會,同時又以另一種形式將金字塔結構的壓力釋放到了其餘位置,比如透過更多的指令來抬高部分行業的重要性以吸引下一代年輕人。那也許不是什麼理念上的差異,而是當年要在這南方大陸面臨許多生存問題的南庭都護府先民們所採取的務實生存策略的影響。
“是個很普通的地方。”麥克尼爾隨口說道。
“確實是個普通的地方。準確地說,他們並不是自由世界的一部分,骨子裡也沒有追求自由的基因。”羅根指了指從車子旁路過的承天府本地居民們,“事實上,在歷史的絕大部分階段,他們的人生只有一種可行並且廣受認可的追求,那就是成為一名持中立立場的技術型文官或武官。”
“但他們至少還是自由的,不像現在的布里塔尼亞人。”麥克尼爾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他發覺布里塔尼亞帝國給美洲造成的破壞遠遠超過了那個快要在他的記憶中消失的【美利堅帝國】。“你其實沒有在帝國生活過哪怕一天,而我在那鬼地方生活了4個多月。羅根,你可能沒有辦法想象現狀……”
也許南庭都護府平民的人生路徑也是高度一元化的,然而那個終點總比現在的布里塔尼亞帝國所規定的邪路要強得多。自查理三世鞏固權力後便不遺餘力從各個方面開動戰爭機器的布里塔尼亞帝國已經成功地毒害了整整一代人的頭腦,那些本該培養學生們的自主思考能力的教師們日復一日地復讀著皇帝陛下擬定的絕對正確、不容置疑的金科玉律。布里塔尼亞人是強者,其餘人都是弱者,世界也是上帝為布里塔尼亞人創造的,那麼布里塔尼亞人的使命自然就是奪回這個被弱者竊取的世界、消滅過去幾十年來給他們造成了無數苦難的只會耍小聰明的劣等人。
……為什麼總是這樣的?麥克尼爾不明白。那些有望用強力手段解決問題的強人,最終選擇了姑息養奸、把屠刀砍向一頭霧水的外人。已經在布里塔尼亞帝國流行的社會學說裡找到了NSDAP的影子的麥克尼爾為自己之前在某個平行世界提前退場而慶幸,不然他幾乎可以斷定自己要目睹著亞當·希爾特把合眾國打造成一個同樣恐怖的機器。那機器裡不再有人的位置,有的只是被強行規定為所有人的最高理想的空洞口號的位置。
一切不服從那口號的人,都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