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9EP3:黑暗森林(6)
【我們目前的控制區中存在兩個根本不同的活動或決策領域。第一個與價值判斷有關,因此在這個領域中個體被算作整體。在第二個領域,技術決策是根據技術能力和專業知識做出的。第一個領域的決策是政策指令;第二個領域的決策是技術指令。前者基於所有成員行使的政治權威組織;後者,基於每個成員特定的專業權威,並從勞動分工中產生。這樣的組織涉及一個明確定義的協調關係,但消除了上下權力等級。】——奧圖斯·卡達,2044年。
……
漢斯·施密特中士用顫抖的右手拿起打火機,點燃了香菸,而後將過濾嘴叼在口中。透過緩緩升起的煙霧,遠方已經化為了人間地獄的熟悉的那片土地終於變得陌生起來。他劇烈地咳嗽了幾聲,把剛剛吸到氣管裡的煙霧又全都吐了出去。似乎是覺得連香菸都在和自己較勁,中士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煙霧,打定主意要把煙霧全都憋在肺裡——他的努力又一次失敗了,被煙霧嗆得涕泗橫流的中士險些產生了自己要將氣管咳出來的錯覺。
他終於不敢輕舉妄動了,只是用上下四顆門牙咬住香菸,有氣無力地吸著。這對其他士兵而言著實是一種奢侈,不僅是因為別人沒機會抽菸,更在於牙齒完好的幸運兒在這支部隊裡已經是少數了。從兩德邊境地區一路狼狽地撤退到法德邊境的西德軍士兵們普遍在擺脫BETA追擊的過程中付出了不小的代價,但施密特中士卻寧願自己用那些代價換來一個脫離戰場的機會。失去了雙臂或雙腿計程車兵姑且不必期待著自己的下半生會有什麼起色了,然而他們至少還有下半生,而不是和那些四肢暫且完好計程車兵們一樣很快就要成為BETA的盤中餐。
戴著鋼盔的西德軍士官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漫無目的地朝前走著。他不敢走太遠,上一個在散步時遠離防線的傢伙在被突然從地底鑽出的BETA吞噬之前甚至沒有呼救的機會。長官的保證只能當笑話聽,基本不管地面部隊死活的戰術機駕駛員更是信不過。什麼在對抗BETA的戰爭之中立下赫赫戰功的王牌戰術機部隊,不過就是一群靠著常規陸軍捨生忘死地掩護才找到出擊時機的懦夫罷了。
腰間的通訊裝置發出了令人不悅的響聲。暫代連長職務的中士搖了搖頭,動作遲緩地把裝置從腰間拿出,又向著擋在他面前的堆積如山的垃圾堆走了幾步。他爬上垃圾山的頂端,眺望著不遠處並無半隻BETA出沒的空地,含混不清地問道:
“怎麼?”
“長官,我們快要把防線上的缺口修好了。”一個士兵興奮地向著他報告,“預計到今晚,那些圍牆就可以恢復如初。”
“做得好啊。”施密特中士敷衍了事地誇獎了幾句,“動作還是要再快一些,聽到了嗎?”
說他對自己的部隊剛才取得的成就無動於衷,那固然是假的。憑著尋常的勇氣和力量仍然無法和BETA對抗計程車兵們所能依靠的只有不斷升級換代的武器裝備,其中能夠確保他們安全的防禦設施有時候比武器更重要一些。起初西德軍要求前線計程車兵配合技術團隊投入到圍牆的修建工作之中時,漢斯·施密特中士又一次認為西德軍的高階將領們聽信了江湖騙子的傳言,他的疑惑在親眼目睹那些圍牆的功效之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儘管圍牆還不能阻擋中型BETA的攻勢,僅讓小型BETA逡巡不前這一點就已經算得上是士兵的福音了。
但更多的進展並不足以讓他樂觀起來。十幾年了,人類每一年都在說今年或許就是轉折點,每一年都有無數新發明被投入到戰場上,結果是BETA每年都在不斷擴大控制區,而人類從未實現真正意義上的反攻。聲勢浩大的【海王星行動】和兩個月前的【匈雅提行動】事後都被證明只是短暫的勝利,其戰果不久之後就在BETA的反擊之中灰飛煙滅。多次死裡逃生的施密特中士下定決心,一定要遠離被上司稱讚的那些防線或是被劃入絕對防禦圈一部分的陣地。誰若是相信人類的防線是牢不可破的,誰就會為此而付出生命代價。
他不停地吸著煙,一直到了把整整一根香菸吸得只剩下了過濾嘴的時候才有些後悔。在他的頭腦完全被繼續抽菸的需求和對耗盡香菸的擔憂吞沒之前,一聲槍響傳入了他的耳中。不,不是一聲,後面還跟著好幾聲。豎起耳朵的施密特中士不禁有些發抖,他跌跌撞撞地跳下垃圾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著不遠處的防禦陣地跑去,那健步如飛的架勢勝過了其他一百餘名見到BETA時嚇得走不動路的新兵們。他躲回掩體裡,瑟瑟發抖地蜷縮在角落裡,口中唸唸有詞,只盼著全知全能的上帝早日來拯救他。
然而BETA沒有出現,方才的槍聲並不是新一輪戰鬥打響的徵兆。過了幾分鐘,沒有感受到地動山搖之勢的施密特中士爬出了掩體,抓住了一個從他身旁路過計程車兵,有些憤怒地質問道:
“剛才是誰在隨便開槍?我還以為是BETA打上來了。”
“我不知道,長官。”臉上還有青春痘計程車兵哆嗦著,就差直接給施密特中士跪下了,“長官,我沒聽說——”
“滾。”
漢斯·施密特鬱悶地從口袋裡拿出第二根香菸,返回掩體中,開始逐一聯絡附近的陣地。不一會,他就確認了槍聲的來源。讓他感到惱怒的是槍聲確實是從他的陣地上傳出的,已經有兩名士兵因此而受傷。本著對戰友的關心,施密特中士打算前去看望傷員,他希望其他同伴會因此而受到感動並在BETA抵達時逃得比他晚一些——瞧瞧這些還沒長大就被扔到戰場上的孩子,他們沒在戰鬥剛打響的時候就逃之夭夭本就是奇蹟。
也許該借鑑非洲兒童兵的經驗。
順著蜿蜒曲折的防線內側找到了護送傷員離開的隊伍的施密特中士攔住了隊伍,他來到擔架旁,正要慰問那兩名受傷計程車兵,眼神被那四隻纏著紗布的手吸引住了。這四隻被紗布裹成了粽子的手恐怕傷得不輕,因為外面的紗布已經全部被鮮血染紅。不清楚事情前因後果的施密特中士剛要開口詢問,卻見抬著擔架計程車兵們拔腿就走,不由得動怒了。
“停。”他又一次告訴其他抬著擔架計程車兵先不要急於離開,“……你們是怎麼傷著的?”
“……長官,槍走火了。”其中一名士兵齜牙咧嘴地說著,每一個單詞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實在神奇,步槍走火竟然能打傷兩個人,而且還只打傷手。”施密特中士冷笑著,他上前兩步,不顧其他士兵的阻攔,徑直抓起其中一名傷員的左手,那人立即疼得慘叫起來,“我看,剛才的槍響不是走火,是你們兩個故意把槍口對準彼此的手,這樣你們就成了不能上戰場的殘廢了……是不是?”
自以為發現了真相的中士沒有從身旁計程車兵們口中聽到他所需要的指責和唾罵。他後退幾步,重新審視著士兵們的臉。這些過於年輕的面孔上是他熟悉的麻木,一雙雙眼睛中見不到半點光彩。不願意在這時候對著所有人橫加指責的施密特中士軟化了態度,他以老兵的口吻對抬著擔架計程車兵們說,以後沒有必要照顧貪生怕死的懦夫。
“把這兩個廢物先送去治療,然後通知憲兵隊。”快刀斬亂麻的施密特中士三言兩語之間便決定了兩名士兵的命運,“好,把他們抬走!”
剛才急著把傷員抬走計程車兵們卻又不動了,這是施密特中士走出十幾步遠之後才發現的事。直冒冷汗的中士死死地盯著這些膽敢公然抗命計程車兵,他不能理解這麼一群貪生怕死且平時又在長官的命令之下嚇得渾身顫抖的新兵為什麼偏偏在這時候有了和他叫板的勇氣。部隊裡的老兵所剩無幾,那些渾渾噩噩、只顧著抽菸喝酒的傢伙根本就沒心思教唆新人公然對抗他這個代理連長的權威。
“你們……怎麼不走啊?”他喘著粗氣,眼角有血絲浮現,“都給我趕快走,把人抬走!”
士兵們仍然毫無反應。打算拿出手槍嚇唬士兵們的施密特中士在視線落到那幾把步槍上的時候猶豫了片刻,終究沒敢把心裡的念頭付諸實踐。不知不覺間,他有些畏懼了。跟對方手中的槍講道理是沒用的。
“長官,你就放他們走吧。”過了半晌,其中一名抬著擔架計程車兵開口了,他走出人群,來到前方,和施密特中士對峙著,“他們已經是殘疾人了,你就是把他們扭送給憲兵隊又能怎樣?”
施密特中士一時語塞,他想說應該把試圖逃跑的懦夫關進監獄,然而將這兩個寧可自殘也要逃離戰場的傢伙關進監獄反而是遂了他們的心願;至於把這兩名士兵處決……他沒有這麼大的把握,況且殺死兩個未成年的殘疾士兵很可能在前線造成更加惡劣的影響。縱使不怎麼懂政治也明白自己不該製造出更大的問題的施密特中士心裡的畏懼又加重了一分,他抬起雙手,臉上掛著勉強的笑容,以儘可能和善的口吻和戰友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