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8AEP3:二分時(6)
“你們的優勢在於不對稱式的戰鬥。去破壞敵人的道路、橋樑、倉庫……讓敵人佔領孟加拉的成本成倍地增長並阻礙他們蒐集情報和下達命令的效率。”和謝里夫·羅易一同躲在村莊裡的麥克尼爾沒有把責任完全推給對方的想法,或者說他覺得未能阻止羅易做出錯誤決定——儘管更大程度上來自Z集團的盲目自信——同樣是自己的過失,“現在看來,和敵人正面決戰為時還過早。”
“可總要有人去做出犧牲。”羅易的眼神飄忽不定,他還沒有從遭受迎頭重創的打擊中恢復過來,“我以為……我們可以快速結束這場戰爭。”
麥克尼爾清楚是誰在為孟加拉游擊隊買單,那當然是本地的孟加拉人而非躲在孟加拉之外的德國人。英勇的游擊隊員們在把城市和郊區搞得一團糟時,同樣為未來的重建工作增添了不少難度,而巴基斯坦軍隊並不會因為沒法及時搜捕到游擊隊就停止報復。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透過避免正面衝突的手段把戰爭持續下去只會讓其他孟加拉人繼續受害,屆時孟加拉人將會得到一片焦土和廢墟還有幾百萬同胞的屍體。
但德國人或許樂於見到這一結果,印度人也一樣。儘管德軍和印軍若即若離的態度已經引起了許多孟加拉人不滿,暫時找不到其他盟友的受害者必須仰仗這股願意支援他們的主要力量,哪怕它本就是雙刃劍。
1984年6月末到7月初,麥克尼爾趁著羅易從戰線上撤回部隊並加固防線的機會做了些戰況整理工作。他把羅易所部執行渡河作戰過程中暴露出的問題一一寫明,並同時回顧了孟加拉人最近存在的一些隱患。羅易的憂慮或許是真心的,這個當初願意主動站出來反抗的老游擊隊員希望能夠更快地將同胞們拯救出來而非任由他們在漫長而殘酷的對抗之中成為代價;而對於其他孟加拉人指揮官而言,大舉正面進攻也許是為了向德國人和印度人表現自身的實力、讓誤以為能隨意拿捏他們的德印聯軍有所收斂。
從結果上來看,孟加拉人的如意算盤徹底落空了。沿著河流和其他防線固守的巴基斯坦軍隊得以集中力量並展開頑強反擊,其結果是孟加拉游擊隊和【自由孟加拉軍】在三個方向上的進攻均遭遇挫敗。先前孟加拉人以德印聯軍訓練出的部隊為骨幹大規模招收游擊隊員以擴充部隊,號稱要建立一支規模可與東孟加拉的巴基斯坦軍隊相比的大軍,現在看來這些空頭支票離兌現還有很遠。
然而麥克尼爾沒有理由去責怪羅易,他相信羅易已經盡力了。過去的幾天裡,他們圍繞著阿帕拉鏖戰數日,兩人多次趕到前線參加戰鬥,但敵人的頑強仍然遠超他們想象。即便部隊規模大體上相當,即便巴基斯坦軍隊已經飽受工業癱瘓和武器彈藥供應不足等問題的困擾,第107步兵旅的敵方正規軍仍然擊潰了羅易由民兵和游擊隊員拼湊起來的部隊。戰敗的羅易在友軍接應下帶領部隊撤退到距離阿帕拉有十幾千米遠的位置,在那附近重整旗鼓、預備配合友軍發起第二輪攻勢。
戰鬥結束後,疲憊不堪的麥克尼爾終於決定去和羅易認真地討論一下最近的各項決策中存在的缺陷。隊伍出發之前羅易完全不在乎他的意見,現在這孟加拉人已經沒有臉面反駁麥克尼爾的說辭。找遍了指揮部也不見人的麥克尼爾在野戰醫院裡發現了跪在地上的羅易,後者像個禱告中的虔誠信徒一樣將腦袋磕在地上、將身體彎曲成了大俠的形狀。
臨時選定的病房裡很是安靜,至少在它被下一批傷員塞滿之前應該如此。外面傳來了士兵們的叫罵聲和廝打聲,怕是又有人和本地的居民起了衝突。不想理會這些閒事的麥克尼爾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從後方靠近羅易。他沒有聽到對方的哭聲,而他也記不清自己上一次流淚是什麼時候了。
那好像已經是上輩子的事情。
“……外面好像打起來了,你應該出去看看。”麥克尼爾憋了半天,只是催促羅易出面去解圍,“本地的居民是我們最重要的資源,他們的信任關係到我們下一次的攻勢。”
“……是我把他們害死的。”羅易的聲音低沉得可怕,飄蕩在房間裡的窗簾將他說出的每一個單詞掃回了屋子裡,“……他們這麼信任我——”
他跪在地上扭動著,樣子十分地難看。那不像是狂熱信徒的禱告,更像是臨死前的病人掙扎著求醫生或是他所信仰的神明留給他一條活路。
“我們,還有你的同胞,都不想看到一個指揮官在打了敗仗之後只會跪在地上自責。勝敗是軍人必須經歷的事情,沒有哪個指揮官能說得清自己的餘生之中還要失敗多少次。”麥克尼爾心軟了,他冷漠地撇下幾句話,希望羅易快些振作起來,“就算這兩千人全都打光了,再徵召兩千人就是了。你的幾千萬同胞是你最——”
話音未落,麥克尼爾猛地向後退卻幾步,以躲避暴怒地向他衝來的獅子。他從未見過羅易露出過如此神色,哪怕是這個孟加拉漢子提起巴基斯坦軍隊對同胞的暴行時,麥克尼爾也只是看到臉色陰沉的羅易咬牙切齒地發誓要將敵人斬盡殺絕。更多的時候,沉著冷靜地下令用一切手段和敵人對抗甚至不惜在訓練和實戰中頻繁使用自殺式襲擊(有時候連羅易本人都穿著炸彈背心)的游擊隊指揮官是Z集團內不擇手段地取得勝利的象徵符號、是個讓敵人畏懼的死神。達卡的巴基斯坦遊騎兵會記得這些,孤立無援的巴基斯坦邊防軍士兵會記得這些,而那些因此逃過一劫的孟加拉人更會記住這些。
正因為如此,麥克尼爾無法理解羅易為何而憤怒。為死去的同胞和戰友、屬下而哀悼,這是人之常情,但活著的人更要繼承他們的信念而繼續戰鬥下去。他自思並未說出些辱沒了死者名譽的話,羅易的敵意可謂是莫名其妙。
謝里夫·羅易一擊未能得手,仍向著麥克尼爾步步逼近。他在距離麥克尼爾有幾步遠的位置停下,佈滿血絲的眼睛緊盯著仍然一臉冷漠的德軍顧問。
“死在這裡的不是你的同胞,亞當姆斯上級軍士長。我……他們當中有不少人,是我從這附近或是外面的村子裡一家一家地去拜訪才拉過來的。”羅易似乎想說些言辭更激烈的話,但麥克尼爾的身份促使他忍住胸中一股火氣,“早有人說過,你們德國人只不過把我們當成削弱美國人和英國人的工具而已。”
“聽著,不管柏林那群大人物怎麼想,現在我和你們是站在同一條戰壕裡的。”麥克尼爾深吸了一口氣,他算是明白了羅易的心態。見鬼,他應該想到這一點的,謝里夫·羅易畢竟不是真正經歷過十幾年的嚴酷軍事訓練後才成為指揮上千名士兵的指揮官的。“……他們的犧牲,值得我們銘記。但是,問題還沒有解決,我們更加不能讓他們的死成為一個笑話。”
兩人之間的緊張氣氛有所緩解,臉色稍微好轉一些的羅易轉身離開了野戰醫院並吆喝著讓外面打架鬥毆計程車兵快些散開,留下麥克尼爾站在原來的位置思考著剛才所見的一幕。看似最不怎麼尊重人命的游擊隊指揮官表現出這種態度著實令麥克尼爾驚訝,然而這已經不是麥克尼爾第一次看錯人了。這幾次經歷提醒他以後要更加謹慎一些,世事的千變萬化遠非他一個人所能看破。
“我一直以為一個這麼喜歡用自殺式襲擊的傢伙應該是鐵石心腸的人。”他自言自語著,“真讓人意外。”
但這或許是件好事,不然孟加拉人可能會落到一群更糟糕的【解放者】手中。麥克尼爾看了一眼手錶,他決定把和羅易的討論會推遲一陣子,因為前來此地視察的德軍軍官說不定馬上就要到了。雖然麥克尼爾一向不必擔心軍官們的苛責,他不能對不住自己的信念和良心。
日理萬機的駐印德軍總司令部(OKI)並沒那麼多閒情逸致專心地照看印度東北地區的戰況,加上駐軍規模隨著印度自主性增強而日漸減少,大部分事務一股腦地壓在了第9空降師師長巴赫中將頭上。如此一來,第9空降師指揮機關成員不得不夜以繼日地工作才能肩負起重任,其中自然也包括身為參謀連連長的約阿希姆·汗少校。
為了避免德軍支援孟加拉游擊隊的真相快速暴露,德軍的顧問和支援人員經常偽裝成平民從孟加拉游擊隊控制的邊境地帶進入東孟加拉。許多頻繁出差的軍官不僅要受累,而且還沒法在他們的孟加拉人盟友和印度人盟友面前表現出足夠的氣勢來。雖然印度人和孟加拉人都要優先照顧德國人的意見,讓至少還有機會穿著制服的人對著打扮得如同乞丐的德軍軍官保持著足夠的尊敬實在有些強人所難。
約阿希姆是少數完全不必依靠行頭和歐洲白人的相貌去說服盟友保持尊重的軍官之一,他早在孟加拉人還接受訓練時就已經成功地和他們打成一片。待到這些在德軍的軍營裡接受過訓練計程車兵們返回東孟加拉繼續作戰之後,昔日建立起來的聯絡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有著和孟加拉人看上去相似的面孔的約阿希姆因此打聽到了一些更加真實的情報——那些人對他的戒備也會降低許多。
這一次擺在他手頭的任務既包括通知也包括詳細調查和彙報。孟加拉反抗武裝的高度流動性雖然是優勢,同時也會成為一個不小的缺點。6月末的慘敗給德國人的心頭敲響了警鐘,巴赫中將急需確認孟加拉人對已控制地區的實際管理能力。一群打了就走的流寇,不足以將【軸心國】的南亞堡壘清除。
約阿希姆第一個想到的人正是在Z集團的R部隊擔任顧問的麥克尼爾,後者在參謀連的工作由另外幾名士官負責,但那些人的工作總不能令約阿希姆滿意。這些不懂事的新人有時候會戰戰兢兢地要求約阿希姆對所有事務做最終決定,有時候又擅作主張地把一些本該由約阿希姆負責的事情自行處理掉了。身體裡流淌著一半印度人血液的青年軍官不禁有些懷念和麥克尼爾共處的日子,那時他從來不必擔心自己會錯過什麼緊急事務或被迫處理些本不該出現在面前的雜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