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皇恩浩蕩
宣德三年三月癸未,立皇長子祁鎮為皇太子。以太子立,大赦天下,停本年勾決。
已經鬧得滿城風雨的藩王謀反案,被更輝煌的立太子大典蓋了過去。等到一幹大臣們反應過來,皇帝已迅速結案,趙王那裡派大臣于謙前往訓斥,再寫自彈奏章謝罪。柳雲若雖判了淩遲,但因為大赦天下的緣故,他的名字也赫然出現在了減刑的名單裡。
刑部官員卯足了的勁兒,就這樣無聲無息被放了,卻又不能說皇帝是偏袒柳雲若——畢竟按律今年所有的死刑犯都要降等。魏源氣得幾乎摜了烏紗,最後一道奏疏上去,確實免了柳雲若的死罪,但改成了流放遼東。
摺子到了內閣,先看到的還是夏元吉,他知道這是刑部官員心裡有氣,故意要皇帝難堪。宣德當然不肯流放柳雲若的,若是把這奏章送上去,皇帝一批駁,其實是中了魏源的計策。夏元吉還是向著宣德的,也知道宣德向來自律,倒不擔心會讓柳雲若幹政。想起來從東漢以下,皇帝有斷袖之好的多已,宣德對一個太監好些,也不算很過份。
夏元吉三朝老臣,不久就要致仕了,決定臨走前幫宣德一個忙。永樂四年魏源中進士時的主考官謝縉還是他的學生,有門生一層關系,便穿了便服來到刑部衙門,算是以太老師的身份來拜訪了。
他是三朝老臣,論資歷朝中誰也不能和他比,魏源再強硬,也不能不賣他一個面子,沉默半響兩手一攤,笑道:“那太老師說,連謀反這樣的大罪都不處置,學生這個刑部侍郎沒法幹了。”他直接摘下衣襟上的一塊玉田,這塊玉牌,上刻姓名,是出入宮城的憑證,即是漢朝的所謂門籍。夏元吉知道,這塊牌子只要摔在了桌上,就是表示辭官不幹了。
夏元吉知道這個魏源,當年也是一個小神童,十六歲就中了進士,成祖喜愛他,留他在宮中又讀了幾年書才許他出仕。如此正牌的天子門生,當年又曾力保仁宗,恃才也罷恃功也罷,骨子裡極為高傲,一心要做名臣,當然不怕頂撞皇帝——何況宣德也不敢擔一個殺諫臣的名聲。
“文淵”,夏元吉叫著魏源的號,他只能耐著性子好言相勸,“柳雲若畢竟是皇上的近侍,將他發往遼東,皇上臉上也不好看。我並沒有說不處置,不如——”他皺眉想了想,歷來處置太監的刑罰,也就是殺、流、杖,不能殺也不能流放,只剩下廷杖一條,好在廷杖是個可輕可重的處罰,便道:“改成廷杖吧,另外削去柳雲若司禮少監一職,他沒了官職,也就興不起什麼風浪了。”
魏源笑了笑:“太老師有命,學生敢不遵從?廷杖——嗯,內監交通外官,最輕的也是杖四十,柳雲若串聯藩王謀逆,那就杖八十好了。”
八十……夏元吉竟輕輕打了個哆嗦,廷杖不比普通的杖責,那粗大的棍子看看就嚇人。責打大臣的時候,還可以穿上厚綿底衣,柳雲若一個犯了重罪的太監,當然不能有這種待遇。夏元吉腦中一掠而過是柳雲若瘦弱的身形,真有些擔心,他會不會被這一頓重杖給打死了。但好在刑部讓步了,至於打得輕重,自可讓皇帝去周旋。便點點頭:“好吧,這個你說了算。”
魏源含笑望著他,淡淡道:“老師,除廷杖之外,學生還有一個額外的請求。”
夏元吉看著他那對黑得不見底的眸子,心有隱隱有不詳的預感,問道:“什麼?”
魏源冷冷道:“為了免除後患,請皇上將柳雲若斷手以正綱紀!”
魏源的奏疏送到禦前的時候,宣德氣得順手就砸了茶杯:“放屁!漢文帝就廢除肉刑了,哪有斷手一說!朕又不是隋煬帝,什麼時候用非刑處置過人!”
於是夏元吉只好再回去和刑部的官員談判。“動用非刑”是暴君行徑,這一既然皇上嫌斷手不見於刑律,那就改為拶刑,只要柳雲若以後不能再寫字就行。此案涉及高煦,為了警示其心,要將柳雲若押往西內禁苑,當著高煦的面受刑。
判決送上來,宣德也知道這是刑部最後的讓步了,柳雲若畢竟犯的是重罪,若是不從重責罰,難以平定朝中輿論。
在奏摺上寫上“準奏”的時候,宣德的心裡實實在在疼痛起來。若果皇帝真的可以隨意生殺予奪,宣德寧可把這些大臣殺光了,也不想傷柳雲若哪怕一根小指,但是他不能——也正是因為這些人,他的江山才能穩固。
二十六歲以前,他人生的追求裡只有江山,二十六歲以後,他在擁有江山的同時還多了一份牽絆。但是,他不能把柳雲若跟朝綱社稷相比,不是他狠心,而是他沒有那個權利。皇帝不過是江山的一個守護者,他還不能為所欲為。
黃儼看著皇帝的神情,小心翼翼地安慰道:“臣聽說,受過拶刑後,假以時日,也是可以複原的……”
宣德緩緩起身,自那次從錦衣衛牢房出來,他就沒有再去看過柳雲若,一來是要防止大臣非議,二來,他想用這樣的冷落讓柳雲若反省。他把這樣的冷落當作懲罰,懲罰他的背叛,也懲罰自己,又一次向他妥協。
兩個月來,唯一能抵抗寂寞的,是安慰自己,他終究會回來。希望這場磨難,能磨去他的妄想,從此後安安穩穩留在自己身邊。只要他回來就好,哪怕一身傷痛,他會用愛意和時間慢慢為他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