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他恨不得也能變做雪花,飄出這刑房,飄出這人間。他已不再留戀這個軀體。
然後他還必須承擔這具軀體帶給他的痛苦,新上來的獄卒學著鐘法保的樣子,把一道又一道的血痕疊加著印在柳雲若的背上。他們打人的手法很特別,是猛得一抽,然後再狠狠往下一拖,細細的篾條割開皮肉,把鹽水滲進傷口,竟似火燎炮烙,連心髒都似被那一鞭鞭抽碎了。
柳雲若已經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背上火燒般的痛初時還能分清線路,漸漸便交織在一起,一陣陣黑暗向他襲來。獄卒打的並不快,打兩下,就將篾條伸進水桶中蘸些鹽水,柳雲若在疼痛落下的間隙裡安慰著自己,快了,就快要暈過去了……可是,這疼痛似乎可以一直疊加著沒有上界。
黃儼被那一聲聲慘叫刺得心都縮成了一團。他不是沒有見過柳雲若受刑,也知道這個少年意志有多堅強,那樣沉重的五十板子他都忍住了,可見這細細的篾條帶來的是多麼巨大的痛楚——黃儼連想想都覺得渾身打顫。他真想逃出這個地方,可是又怕他一轉身,柳雲若就被鐘法保折騰死了。
柳雲若的慘叫漸漸低下去,漸漸沙啞,漸漸微弱。鐘法保揮了一下手,獄卒停止了鞭打,順手將那條血淋淋的篾條丟進了水桶,淡紅的血絲在水面蕩漾開來。
鐘法保上前,抬起柳雲若被汗水浸透的臉,悠然笑道:“這點痛就受不住,還是早點招了的好,下面我能再讓你痛上十倍。”
柳雲若的的慘叫聲已經漸漸低沉下去,化作了艱難的喘息,他顫動的唇中吐出夢囈般的幾個字:“你……殺了我……”
他終於放棄,他不再相信自己,也不再相信所謂的諾言。
“看來你還是不信。”鐘法保的眼睛裡透出一股寒冷而又頑皮的光,似乎是小孩子在玩一場認真的遊戲。他用毛巾護住手,彎腰從火盆裡揀出一根燒得紅亮的通條,輕輕吹了口氣,走到柳雲若的身後,將燒紅的那端,按在了柳雲若被篾條抽開的傷口上。
刑房裡回蕩著柳雲若撕心裂肺的慘叫,那聲音悽楚到不似人類所能發出——可是鐘法保似乎充耳不聞,他繼續笑著,就用它沿著傷口烙描,動作慢條斯理像是描一幅精美的圖畫。通條戳進綻開的皮肉裡,發出茲茲的鳴叫,貪婪地吮吸傷口淌出的鮮血,血水在通條上輕盈地跳動,片刻就化為一股白氣……
無法想象的痛疼讓柳雲若的意識完全崩潰,深重的黑暗如一張網,兜頭罩住了他,眼前一晃而過的,是那個人的笑容:沒有人能傷害你——是真的麼?救我出去吧……這時通條已經開始描他的第二道傷口,柳雲若再也記不得什麼,他用盡全力大呼,響徹整個刑房:“皇上!皇上救我!————”
鐘法保嗤笑一聲:“誰也救不了……”
可是他還沒有說完,彷彿是回應著柳雲若的呼喚,“砰”得一聲巨響,刑房的門生生被揣開了,那氣勢帶著天地初開的威嚴,搖動的火把中映著一張焦急而憤怒的臉,黃儼失聲驚叫著跳了起來:“皇上!”
柳雲若顫抖著稍稍轉了下頭,皇上……宣德來了?他終究放不下麼?
鐘法保一驚,才發現自己手上的通條還按在柳雲若身上,慌忙跪倒在地:“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房中的人都跪下了,唯一站著的是九五至尊的皇帝和被綁在刑架上的柳雲若。宣德望著柳雲若背上交織成網狀的血痕,還有那兩道觸目驚心的烙傷,眼中有些東西在糾結,在扭曲,他的眼神從憤怒到痛楚,從痛楚到灰冷。
柳雲若被黃儼帶走,宣德煩亂地什麼也做不了,他帶著幾個侍衛來到錦衣衛大牢,告訴自己,他是來聽審的,是來問案的,他不會再憐惜那個人。
可是,剛才柳雲若那一聲呼喊響起的時候,宣德腦中真的一片混沌,循著他的聲音,一腳就揣開了門,連他都不知道自己怎麼做到的——那幾乎是他刻入骨髓的本能。
面對那慘不忍睹的傷痕,他憤怒,他想殺了鐘法保,可是這明明是他自己的命令。
自己給過他承諾,可是到頭來施與他痛苦的,還是他……難道真的是宿命,生命中,難道有些人註定互相傷害?
宣德握著拳頭,慢慢地走到柳雲若身旁,看見淚水滑過那張蒼白到幾乎透明的臉,看見那雙原本清澈的眼睛在茫然地搜尋。那樣痴惘而期盼的神情,讓宣德心中洶湧澎湃的感情幾乎要掀翻了理智,只想一劍劈開這血跡斑斑的刑架,把這個人擁入懷中。
他終究是不能,他來這裡,是皇帝的身份。
遲疑著抬起手,在柳雲若的眼角輕輕拭去一顆淚水,他竟被那顆淚燙得顫抖了一下。
宣德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淡一些:“你不說實話,讓朕怎麼救你?”
柳雲若的眼神黯淡下來,為什麼你一定要問,我欠你的,用命去償還,還不夠麼?他覺得自己的精神已經被那一道一道的痛,切割成了碎片,讓他連編一個謊言來應付宣德的思維能力都失去了,喃喃地呻吟著:“別問了……皇上……求求你,放過我……”
宣德的手指順著柳雲若的臉頰滑下來:“說出來,把你做的事情都說出來,你都結交了哪些人?朕保證,一定饒你一命。”
柳雲若悽然望著他,這樣生硬的言辭,如一隻響箭刺穿了他的心髒,看得見的烙鐵,只能燙傷皮肉,而看不見的刀鋒,卻在心裡深深刺著。我對你來說,真的不如一份口供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