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法保對他的反應很滿意,笑著道:“枚青被送進來的時候嘴也很硬,先咬斷了自己的舌頭,可是他不知道,我這裡有最好的大夫,咬斷了舌頭也不會死的。我的十大刑他不過才受了三樣,就乖乖地把名單寫出來了,不知柳公公能不能比他堅持地久一點?”
柳雲若強迫自己閉上眼睛,不去看鐘法保的笑容,他怕洩露心中的痛楚。當初枚青變節,漢王府中幕僚一起指責他貪生怕死,今日才知道,在這個道德淪喪信念混亂的地方,人是隻以生理存在的,枚青一定也盡力了吧……都說“千古艱難唯一死”,當人連想死的願望也無法實現的時候,又是怎樣的心境?那麼他又能堅持多久?
火把噼啪作響,給柳雲若蒼白如雪的臉上染上一片紅灩,美得令人驚心,也美得令人心碎。
那燃燒的,彷彿是地獄之火。
鐘法保看他又閉上眼,便伸手抬起他的臉,呵呵笑道:“幹嘛閉上眼呢?先看看這些刑具吧,當年來俊臣創十大刑,可惜後世失傳了,我可是查遍典籍才將它們複原。柳公公不想知道枚青當日受刑時的情景麼?”他拍拍手,幾個刑吏把一些奇形怪狀的東西搬出來,大約就是刑具。
黃儼的掌心都是汗水,他早就聽說錦衣衛審犯人不問情由先是大刑伺候,現在自己要親臨觀刑,而要受刑的又是清雅到不似凡塵中人的柳雲若。他只覺胃裡陣陣痙攣,情不自禁想開口喝止,卻想起宣德的話,嚥了口唾沫,只好大口喝水。
鐘法保讓侍衛架著柳雲若,跟著他從一件件刑具前走過,他撫摸著自己的那些傑作,眼神愛惜珍重,彷彿是有經驗地古玩商人鑒賞一件件稀世奇珍。
他跟柳雲若介紹著:“這第一件,叫猢猻倒脫衣。是用一張鐵皮做成的桶子,裡面釘著密密麻麻的針鋒。當初給枚青施刑的時候,將鐵皮桶裹在他身上,兩個刑吏一個按住鐵桶,一個拖著枚青的發髻從桶中倒拉出來——呵呵,那小子本來挺白嫩的皮肉就被針鋒劃得一絲絲地綻開,血流如注,然後一個刑卒端了一碗鹽鹵慢慢地灑在他血肉模糊的身上。大約是很疼吧,反正我聽見他狂叫一聲就暈過去了。”
柳雲若緊緊咬住嘴唇,他強迫自己不要睜眼,不要想象,不要顫抖,可是管不住鐘法保那難聽的笑聲往耳朵裡灌。
鐘法保興致勃勃地繼續往下說:“第二種叫作仙人駕霧,它可是與前一種刑罰配合得天衣無縫,使人在短時間內蘇醒過來,嘗受另外一種痛苦。我們將枚青倒懸在一口煮沸的水鍋上面,柳公公不妨猜猜鍋裡有什麼?是滿滿一鍋醋,鍋蓋一揭,又酸又辣的熱氣直往他臉上噴,看他的樣子,醒過來,卻比昏死時更難受百倍。”
黃儼拿著茶碗的手一陣顫抖,瓷器碰撞出一些刺耳的聲音。
鐘法保卻似沒有聽見,依然滔滔不絕道:“這第三種呢,叫做披蓑衣。是把青鉛融化了,和滾油一齊灑在背肩上。枚青背上的皮肉被一點點地灼碎,血珠與滾油凝在一起朝四面淌開,身上真的像披了一襲大紅蓑衣,好看極了。真是可惜,他這個時候就招了,我本來還想試試下一種更精彩的,叫掛繡球。吶,就是這種小刺刀,刀上有四五個倒生的小鈎子,刺進去是順的,等到抽出來時,人的皮肉把那些小鈎子擋住了,使勁一拉,筋肉都飛濺出來,活活地做了一些鮮紅的肉圓子……”他無限遐想地慨嘆了一下:“自從這道刑罰創立以來還沒人試過,我好生遺憾,不知柳公公今日能不能讓我們開開眼界?”
柳雲若睜開了眼睛,冷冷瞟了得意洋洋的鐘法保一眼,他曾經用心術、用毒藥殺過人,卻從沒親手拿過刀劍。可是現在,他真希望手中能有一把劍,能親手殺了眼前這個瘋子。
他堅信鐘法保這類人是瘋子,在此之前他從不知道,有一些人,是把摧殘別人的身體當作事業,把欣賞別人的痛苦當作樂趣的。這些花樣百出的酷刑名稱,這些精緻繁複的刑具,絕對只有徹底丟棄了人性卻又保持著充分想象力的人才能想出來。自然界最大的悲劇是同類相殘,而人類想出的這種殘酷的自戕遊戲,即使是豺狼虎豹在旁看了也會瞠目結舌。
鐘法保被柳雲若寒冰一樣的目光刺得怔了一下,卻隨即恢複了常態。這裡是他的天下,他左右人的生死,操控人的身體,蹂躪人的尊嚴,比皇帝的聖旨更有權威,他幹什麼要怕這個已在他刀俎之下的人?
鐘法保臉上的笑意更濃:“柳公公考慮一下吧,是早點招認,還是體會一下生不如死的滋味?”可是看他的神情,分明是盼著柳雲若不要招,好讓他有展示自己手段的機會。
柳雲若低聲道:“我沒什麼可招。”他終於體會到宣德和這些人是不同的,宣德不會以他的痛苦為樂,這真是一個沒有道理可講的地方,他對地獄的想象,也到不了這樣的程度。
鐘法保立刻點了下頭,有些急不可耐地道:“咱們還是按部就班,就從第一種來吧,希望柳公公多撐一會兒。”他一揮手,兩個刑吏小心地把那張布滿了針鋒的鐵皮抬過來,有個侍衛就上前解柳雲若的衣衫。
柳雲若禁不住顫抖起來,他都說不清自己是恐懼還是厭惡,他的心中掠過一絲悔意。也許他的選擇真的錯了,他應該在那個時候服下毒藥,至少保住了鄭王、吳成、李隆等一幹人,漢王還有重見天日的希望。他高估了自己,比起皇權,比起這裡的酷刑,他的意志,他的愛過於渺小。
侍衛脫去了柳雲若的上衣,露出凝脂一般光潔的肌膚,在場的人都禁不住有些目瞪口呆。鐘法保搖頭嘆了口氣,似是有些惋惜,卻是果斷地一揮手。
四個獄卒將柳雲若面朝下抬了起來,他看見在他的身下,那細密的針鋒上還凝著幹涸的血跡……
柳雲若悽然一笑,他怕這是他最後一次笑了,他在心裡輕輕喚了一聲:“皇上……”
他突然發現,他是那麼強烈地想回到宣德身邊去,哪怕也要受到這樣的懲罰,至少他知道宣德是愛他的,在他身邊的時候,不會有如此寒徹骨髓的恐懼。
他為這個想法而眼角濕潤,他的眼淚已先於他的身體,墜落到了那張布滿鋼針的鐵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