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能地掙紮,雙腳在地板亂蹬亂踢出觸目驚心的軌跡,臉漲得通紅,青筋暴出,但鄒元直的手始終連一絲顫抖都沒有,穩之又穩地維持著最初的力量。
鄒司禮不斷蹬動的雙腳越來越無力,彷彿生命在漸漸抽離。感到血管多堵一層,魂魄剝落一層。
眼睛越來越畏澀。
那一刻,鄒元直的臉如同和尚撕開的假面,偶然露出的惡魔面相。只是一瞬間,神異和駭怪相伴的一瞬,卻也足夠永誌不忘。
視線模糊到彷彿天要黑下來的那段時光,有種被壓榨過的恓惶感,變淡變薄,無色無味,像一張甚至都沒有寫字的舊紙,連道摺痕都沒有增加就要被翻過去。
突至的眩光讓鄒司禮動作不了,但被挑動的往事與時間的齒輪,已配合成新的格局,自動往前流轉,流向陰差陽錯與弄假成真,直至等得不耐煩的死神拍拍手推門而入,帶走肉體、回憶,以及他的一生。
他心裡在嘲笑,沒想到會死在最親的人手中,更沒想到死之前,他想到的,都不是他和曲應騫的回憶,而是曲平南。
深秋,恰是爬山虎的色澤最煎熬的時節,綠到蒼綠、紅到蒼紅,半綠半紅的籠著一層灰,四外都發出微弱而嘈雜的鳴聲。
小時候的鄒司禮和曲應騫在房裡午睡,他提前渴了醒來,睜開眼,就看見曲叔和騰姨坐在屋外臺階上伺弄著花草,兩人的姿態平齊,從不會一個高一個低。
“看著那小子像一顆小樹苗那樣在我手心裡長大,讓我煩、讓我擔心、讓我睡不著,又讓我開心、幸福,感覺還不賴。我一天天教他怎麼學走路、拿筷子、削水果、學騎腳踏車,再等他大一點,更調皮了,不喜歡聽我嘮叨了,我就會再養一隻狗,栓一栓他的心性。下班一回家,兒子在左邊跳,狗從右邊撲上來舔我的手,老婆在對面沖我笑,我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騰挽把土打散,曲平南拿著鏟子鏟起一捧土,夕陽的餘光照在兩人身上,溫柔又繾綣。
“家裡有個臭小子已經夠我忙活的了,你還要養條狗?”藤挽嗔怪。
“臭小子上學了你一個人在家不是很無聊?”曲平南的語氣自由自在,像在枝頭四處蹦跳的鳥:“我會努力掙錢,把後半輩子所掙的錢都花到我們的小孩身上,供他念書、出國、買房買車,等他戀愛了結婚了,選擇無情無義地搬出去,把我和老婆扔在這裡,我們安安靜靜地度過剩下的日子,我這就完全滿意了。”曲平南說到這,帶點兒憨地笑起來,眼神從妻子臉上掠過,投射出憧憬的光澤。
喉間像有惡浪,鄒司禮咽也不是,吞也不是,窒息感一浪一浪翻過來,像沉在水底,只剩下密切的黑。
同樣是父親,為什麼大有不同?
鄒元直只會妄圖控制比自己更年輕、更受歡迎、更活潑的人,因為他嫉妒那些年輕人的優勢。這種病態心理也常常會偽裝成關懷和保護的姿態。
鄒司禮很清楚,他的內心,一直沒有擺脫對家與親情的強烈渴求。這過去了的十年,他是一棵已經長歪了的樹,伴隨著無法填補的殘缺與饑餓感。
這恐怕是鄒司禮終其一生也無法解開的疑惑。
腦海沉寂無聲,心髒一陣陣絞痛,産生所有感覺的這兩個器官之間似乎斷了聯系,只拖動起深長的陰影,沉渣泛起。
如果這是末日,也算是罪有應得。
可是為什麼……還有不甘心?
眼角的淚水冰涼,像黏垢。
粉光實心水泥牆四白落地,從外看來,若不說,也就是尋常人家,誰知道裡面有哪些人心與天機?大晴天,太陽穿進門窗菱格,在冷津津的大理石板上篩出一段一段光塊。鄒司禮掙紮在那段光塊裡,像瀕死的魚。
阿放……
他在心裡悄然叫著那個他從來不肯開口的稱謂。
我替你去見你的父母……
“你最辛苦,都老了很多。”騰挽心疼地看著,丈夫一邊被責任壓住,一邊又牽掛著家裡。“你要是找個能幫到你的好妻子,一定比現在好。”
“你又來了,你就是你,別人給千金我也不換。”有風過來,曲平南給騰挽緊了緊外套:“男子漢大丈夫,是要老的嘛。你漂亮就行,永遠看上去又智慧,又美麗。”
“你不好好保養,到時候一家三口走出去人家拿你當孩子爺爺。”
曲平南哈哈大笑:“那就證明我有本事,即便老的像五十歲的樣子,還能找個看上去像三十六的媳婦兒。”
“三十不行?幹嘛多加個六?”
女人總是喜歡在年齡上較真。
“嘿,三六十八嘛,意思就是你永保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