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應騫轉身往外走。
鄒司禮沒好氣地跟著，他的眼神也許足夠把自己的半邊魂剔出來，只可惜對著的是個無知無覺，也不想有任何知覺的背影。鄒司禮看不到他的神情。
也好，看一個向來要強的人現在這個樣子，並不是什麼愉快的事情。
天上來了雨，小雨落向塵土，好像露珠從樹葉上無意墜落，接著一針一針密起來。
曲應騫把帳篷什麼的都收拾好，打算帶走。鄒司禮看著這堆累贅：“你還要著幹什麼？留給那老頭兒，讓他體驗個鮮。”
“我用不著了捐給流浪漢總行吧，紮帳篷好過墊報紙睡橋洞。”曲應騫看著鄒司禮慢悠悠地幫起忙來，認真說了一句：“其實你比我善良，不要做那個只看得見自己想看什麼的人。”
鄒司禮有些莫名其妙。
草叢裡有一群野鳥呼啦一下驚飛到天上，掠過頭頂，落在稍遠的地方，不知道它們到底是真的受驚，還是僅僅想換個地方待著。
曲應騫先把重的東西放回車裡，鄒司禮留在原地收拾散東西。
汪猛又出來了，他看著鄒司禮忙前忙後，並沒忙出個什麼名堂，只是不想理自己而已。汪猛搬著凳子在門口坐下，兀自說：“別以為你有個爹，就能無所不能了。一個人看著雖然像手眼通天，什麼樣的羹都能弄來一瓢來飲，其實那都是暫時的，惡報在後頭，畢竟天一直在看著呢。”
鄒司禮不想搭理他。
死老頭，幸虧沒把這些東西留給他。
“第一眼看見你，我就知道姓曲的那小子會把所有心思花在你的身上。因為你更可憐巴巴，看上去比他更像一團扶不起來的泥巴。他救不了他自己，他那張臉，在生活和歲月中變得暴戾的臉，眼裡栽種的是沒辦法消失的失望和憤恨，就和我一樣。他肯定也從多年前就相信自己只是一具行屍，有魂的人做著沒魂的事，他甚至不信自己能和別人一起生活。他明白的，所以想把你這團泥巴捏成人形，讓你學會自愛和自尊。於是你臭不要臉地跟在他屁股後邊，佔掉他所有的時間，但這就是我不喜歡你的原因。你會害死他。因為泥是越捏越吃力的，漸漸失去水變硬了，就不會再依附他。”
鄒司禮怒氣沖沖地轉過頭。他的前胸後背都如馬場，心像瘋馬一樣在那裡疾蹄地奔跑起來。聲音像鋸齒一樣遲緩卻是有力地從他心上過去時，不僅在他胸膛裡跑，還跑在他的腦袋裡。他看著汪猛，想說些什麼，又說不出來。
發誓自己不會害死曲應騫？他憑什麼要對這個老家夥發誓？他算老幾。
鄒司禮又轉過頭。他要讓老頭兒覺得有些失敗，就像說相聲，光聽見一個人在那逗哏，卻沒有捧哏的，也就襯不出那逗哏的厲害。
汪猛比他多活幾十年，根本不會介意他的花招：“他現在對你還有價值，等他沒價值了，你就會沖他下刀子，畢竟你姓鄒。你以為是上陣父子兵，其實和自己的爹做同事是一場災難。但也不好說，因為他姓曲，你們兩個的爹，都是喜歡出賣自己親近人的懦夫，我倒是挺期待，隔了十年，換了一輩，你們兩家人最終誰會羸？”
鄒司禮終於肯說話了。他是給鼻子就上臉的人，惡狠狠盯著汪猛，臉上透著一股子鄙薄，比汪猛臉上多十倍幾十倍的鄙薄：“在期待輸贏之前，你這老胳膊老腿最好還是期待一下自己有命撐到那時候吧。”
汪猛冷笑：“威脅我？果然跟你爹一個樣。”
曲應騫回來了，裝作沒有看見兩人之間的氣焰，對汪猛說：“汪叔，您跟我回去吧。”
鄒司禮瞪大眼，用眼神問他你到底要幹什麼？
陪著他來見這老頭子，紮帳篷三天就已經是破天荒的頭一次，居然還想把這個死老頭打包帶走。那豈不是一路上都要忍受？
曲應騫忽略鄒司禮的不滿：“坐在這裡等，是等不來一個結果的。您恨也好，怨也好，無非就是想要個交代落得踏實，不是嗎？人最終怎麼死、會怎麼死，管不著，唯有一點，不能後悔死。”
汪猛問他：“你到底想要什麼？”
“改寫乾坤。”
曲應騫的那雙眼睛裡，有著寧死不屈的執拗。
“是嗎……”汪猛拄著棍子，並且仍是那種氣死人的腔調，他這會兒很像一個死士：“那我倒要看看，你是先淪喪，還是能繼續堅守良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