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士用沾了碘伏的棉簽擦上他的手，周遙倒吸氣：“輕點兒行不行？兩隻手都已經綠了。”
“你血管太細那能怪我？”
“不不不，怪我怪我。”
“行了，歇著吧。”護士打完針，給他調了點滴速度：“晚上早點吃飯，也有針打。”
“能不能一次性打完？”
“好不容易把你搶回來，你還想去閻王爺那兒報道啊？”
阮金梅聽著他們之間的玩笑話，額頭上冒出了做賊心虛的冷汗。她和周遙不熟，等護士走了以後絞盡腦汁說了幾句話，就沒了下文。
周遙醒著，她總不能當著他的面把注射器拿出來，想把他支開，又找不到好的藉口，除非周遙去上廁所，但點滴才剛打，沒那麼快代謝。
阮金梅只好熱情地忙前忙後，替他削水果，喂他喝水。周遙被她的殷勤弄得只想打退堂鼓。
這是他的病房，但看起來她才像是主人。
“不用了，水果您提回去吧，留給您兒子吃，我不需要這些，身子骨強，住幾天院就能恢複了。”
阮金梅僵硬地笑了笑，又開始給他收拾病房，就是賴著不走。
周遙也尷尬。
他只當阮金梅是因為覺得他和曲應騫救了她兒子想感謝但又沒什麼能力，就只好將感謝化成一些打掃的小行為。
一個母親獨自照料病危的兒子，個中辛苦勞累不難想象，沒有任何人能幫她分擔，如此處境恐怕換成任何人，都免不了心力交瘁、身心俱疲，而往往在這個時候，人的內心是最脆弱的，最容易感動，也容易沖動。
但周遙萬萬沒想過阮金梅有可能就會做出不理智的行為，他不願意把一位母親的心想的那麼壞，完全不知道她是要來要他的命。
“你兒子還好嗎？醫生怎麼說？”
阮金梅垂下頭：“醫生說治不了，只能控制不讓惡化更嚴重……”
每天臥在床上，滴水不咽，時斷時續的呼吸，像一截一截的麻繩在那間幽暗的屋子裡，維繫著兒子枯葉樣的生命。空氣中的潮濕，黑又沉地在他的床前籠罩著，如果能以命換命，阮金梅願意去死。
“先盡力治吧，別想那麼多，說不定哪一天就好轉了。等我出院以後我再幫你找一找一些公益機構，錢的事你別擔心。”
阮金梅的嗓子發澀，一口打斷拼命為他著想的周遙：“你為什麼要這麼幫我？”
她瞪著周遙，神情很怪，怪得讓周遙立刻打了一個寒噤。阮金梅好像在另一個叫作冥府的世界，冷漠又有怨氣地看著掰不開的生魂們前僕後繼地蹚過冥河。
周遙不知道她怎麼著，也不知道為了哪出突然就哭了。他有點兒發傻，慌慌張張地給她抽了紙巾遞過去，阮金梅這才又斷斷續續地開口，聽著像哭又像訴：“對不起……”
“我是警察，幫群眾度過難關是義務，你不用覺得對不起。”周遙取了輸液瓶：“我去上個洗手間，您別收拾了，回去吧，陪您兒子要緊。”
人進了洗手間，這是個天大的好機會，可是阮金梅卻猶豫起來。
千種萬種心情都在猶豫中流淌。
她就那麼怔在原地，逐漸悶熱泛紅的日頭在她操勞過頭而開始花白的頭上像鍍了一層金。她似乎被那金色鑄住，人有些僵硬著，臉也有些僵硬，整個人都凝在了僵硬裡，像土坯石塊疊砌的一座雕像樣，似乎風吹上一口，她都能倒在地上。
她居然還有一絲殘存的良心。
這玩意兒簡直就像一種罕見的隱疾，蟄伏於她的體內，無形無跡，但一有機會就會不可避免地發作。
當她哆哆嗦嗦掏出注射器，還在猶豫著到底要不要往藥瓶子裡紮時，身後陡然傳來一聲質問：“你在幹什麼？”
阮金梅被嚇得魂飛魄散，彷彿被釘死在那裡不動了，準備舉但還沒舉起來的右手顫抖出一陣陣痙攣，空氣中塞滿了驚愕，擠得她連眼珠都差點掉出來。
她本能地把注射器藏在胳膊裡，一回頭發現不是周遙，而是一個年紀較老的男人，立在門框之處，瘦削的臉頰讓他看起來像鑲在那木框裡的一具幹屍。
可他的穿戴都十分齊整，每一個釦子都規規整整地扣起來。
日光曬不著他，門下陰影把他瘦成鏽刀的臉印成了鐵青色，把下巴上格外粗疏亂麻的白青鬍子變成了一團閃光的芒刺。
看著那張臉，亙古的記憶漸漸擠滿了阮金梅的腦海。
粟海東將她上下打量：“你是誰？在這裡幹什麼？”
阮金梅回過神，伸手假裝整理床鋪：“周警官是我的恩人，聽說他受了傷，我來看看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