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餓死你得了。”曲應騫搖搖頭,沖程東之說道:“挑食鬼就是難搞。”
程東之笑了笑,他自然感覺得出鄒司禮對他的敵意:“中國的美食口味重,他吃不慣也很正常。”
這話聽著像是幫忙打圓場,但鄒司禮卻覺得程東之是在排外。
鄒司禮挑唇說:“我眼睛這麼大,誰看了都知道是老外,但我也有一半華人血統。照你這麼說,混血兒兩邊都不能吃飯了?那錯就錯在我媽結婚的時候沒替我找對一個好爸爸,現在隔三岔五就去教堂懺悔。”
鄒司禮從未埋藏自己一半白人血統的身份,畢竟他那張臉要埋藏也埋不住。但當他第一時間讀到別人眼神裡的距離感時,他就會趕忙說他也有中國血統,好掩飾他白皮、高鼻樑、琥珀眼睛的面貌。尤其亞麻色鬈發,更是令他困擾,洗發後卷得更像佛陀頭上一圈圈的小籠包,給人的印象是有股不容擺弄的犟勁,所以小時候總有人叫他鳥屎頭,卻沒有人叫他小天使,那是某種鉛筆上的鬈發白人小孩商標圖。
稀罕血統沒有讓他特立獨行,反而是標簽,如果撕不掉標簽,那就給自己貼上另一張標簽遮掩。
曲應騫說:“人家也沒說什麼,你這麼大火氣幹什麼?”
鄒司禮這些年的脾氣變得像阿米巴蟲一樣難以捉摸,動不動就能原地生氣。他哼了一聲:“你當然沒火氣,說的又不是你。”
雙方緘默一會兒,程東之嗅出火藥味,仍保持微笑說:“鄒先生,我並沒有在說你什麼,只是覺得以你的身份,可能比較更習慣於精簡的西餐方式,讓你誤會是我的不對,我表達有誤,你別見怪。”他端起一杯飲料朝他賠罪。
虛偽。
鄒司禮看著他的笑臉,只能想到這兩個字。
程東之的性格其實和季舒聞很像,都是那種看著就讓人想到春日的溫和氣質。但鄒司禮的直覺就是認為他是張披著羊皮的老虎。
其實更多的,還是吃味。
程東之和曲應騫之間的相處,自然又情深意重。
一想到這十年間,曲應騫都和他在一起,一起釣魚,一起遊山玩水,一起分享開心與不開心……這早已超越了病人和醫生之間的相處範圍。
鄒司禮非常眼紅妒忌。
肉已經滋滋烤出了香味,程東之夾起一塊不顧滾燙放進嘴裡,邊吃邊呵氣:“即便是一樣的東西,上班吃和下班吃就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感覺,這肉即使不用調料都好吃,真香。”
鄒司禮刺他:“你還能有什麼吃不下飯的時刻?不就是巡一巡病房,給問診的人開一些藥?”
曲應騫用生菜包了肉,非要塞住鄒司禮的嘴。
鄒司禮嘴角微微抖動,無奈地吞下去。
程東之仍舊好脾氣地說:“鄒先生,有空你去我工作的地方參觀參觀就保準你說不出這樣的話來了。世界上不只有軍隊才能把人變成受制的模樣,心理療養院也有。每天大部分的病人穿過幾棟宿舍圍繞的營集合場,身穿病號服,蹬拖鞋,笨拙地拖著不靈敏的身體,眼神與精神無法集中,有的嘴巴喃喃自語,有的不斷點頭。
“除了一些少數吃了鎮靜劑能睡在病床上的病患,大部分的病人都規律地順時針繞場子走動。那種景象就像是池塘的一群魚在圍著同一個方向遊,光是看一眼都有種掉入漩渦的暈眩感。可他們又不是真正的鯉魚,鯉魚擺尾讓人看著是有生氣的,那些病人沒有,他們僅僅只是重複、機械地順著人群轉下去,連碰觸旁人的眼神都怕。我所能做的,僅僅只是讓他們安靜地保持原狀,不要自殺,不要傷害別人。我雖然是個醫生,但我也是個人,工作時間看多了這些我心裡也會不好受。人生怎麼都是難……”
當程東之的聲音漸漸淡下去時,鄒司禮也沒了動靜。
四周陷入沉寂的空白,一隻蟋蟀躲在不遠處鳴叫。曲應騫要把它抓出去放,被程東之阻止,表示有些聲音比較適合人住。
“你是不知道,每次我經過抑鬱症病房時,都覺得太安靜了。他們不哭不鬧也不笑,像被抽掉了靈魂的木偶。”程東之沖曲應騫笑笑:“有時候想想你能堅強地撐過來,能讓我有點兒成就感,讓我知道自己學的那些心理學多少能有點作用,並不是一無是處的。”
曲應騫說:“我沒見過比你還稱職的心理醫生。”
程東之大笑:“朋友,這真是好高的評價了。”
鄒司禮沖這兩人的互相奉承狠狠翻了個白眼,捉住曲應騫的手,想要宣示主權。
曲應騫趁機又塞了一筷子肉放他嘴裡,那肉裡包了折耳根的調料,鄒司禮嚼了兩下,沒忍住低頭嘔。曲應騫整蠱成功的笑聲從嘴巴與一直未剃的鬍子中叮叮當當地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