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在她自己聽來都十分的令人生厭。
也許是因為她以某種荒謬的方式迷失在了某個地方,迷失在她不熟悉的地帶。
這些瑣碎,合攏來是故事,翻開卻是一個家庭的人生。
哥哥的無故死亡,讓她沒有辦法置身事外,因為不想遺忘而自願被困在其中,始終陷在一種無法改變的困局裡。
她不僅要在重重困難之中找到當年的因果,還要和自己的家人頻繁進行關於理想的火拼。她不知道這條路會把她帶向何方,也許能一直前行,或許會因斃命而終結。
在她和哥哥之間,空白是一種永恆的狀態,也是通往他唯一的道路。這很像是宿命,假如沒有這些空白,她也就沒有力氣撐下去找出真相。
“你是一個好警察。”
季舒聞沒有說你會成為一個好警察,而是說是一個好警察,意味著她已經做到了。
這就是他和別人的不同,哪怕僅僅只是微小的一句話,在他的口中,也見不到分裂的貶低和難聽。
何恩婧感激地朝他笑。
那麼久遠的事情平日裡是不想說的,得藉助其他可靠的人幫忙分擔一點情緒,因為說起來就像迎面撞上了一扇看不見的門,痛感顯現之後才明白,它一直在那裡。有別人在,重啟回憶還能有一點新鮮感,沒有的話就只有無窮盡的痛苦。
何恩婧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彷彿排出了身體裡的異物,終於可以正常運轉:“但願我能找出的是事實,而不是被眾人費盡心思掩埋的東西。”
季舒聞問道:“你哥……是什麼時候去世的?”
“算一算日子,有十年了。”
季舒聞心裡暗自吃驚,嘴上卻問的無足輕重:“你哥當時在刑偵幾隊?”
“二隊。”
季舒聞沒說話,將自己的懷疑暫時擱置一旁,迫使自己只展示出最常用的那種溫和表情,反射他柔和禮貌的那一面,以此來打消何恩婧對於他追問的疑慮。
曲叔當年是一隊的大隊長,但這並不妨礙有任務時從別的隊伍調人手過來幫忙。
這其中會不會有什麼關聯?
但沒有人盡皆知的事情,不能代入上帝視角做時空警察。
季舒聞暫且只知道哪些是自己所知道的東西,即便非常羨慕那些比他知道得更多的人,但也明白那些人都和他一樣,都是透過度量、權衡、演繹以及懷疑演繹的結果,從錯誤中抽取正確的成分,並且認識到在正確的東西裡永遠混雜著錯誤。
何恩婧又問:“季老師,你為什麼會成為法醫?”
一般人問這種問題,季舒聞都是以玩笑方式輕松回應,但何恩婧剛才說了這麼多,他如果只吐個三言兩語怕是有些敷衍,於是秉持著你來我往的公平交換原則,說故事一樣娓娓道來:“我父母都是醫生,我小的時候待的最多的地方除了你們隊長家,就是醫院。我爸媽讓我盡量找人少的地方玩,一來不打擾別人,二來不容易感染病人的細菌,找來找去我就找到了太平間。太平間有個值班的老爺爺,人很好。我每次去,他都會陪我玩、陪我看動畫片,還會給我買雞爪吃,給我腦子裡的那些彎彎繞繞答疑解惑。對於普通人來說,太平間是很恐怖的存在,但是我小時候經常在那裡玩耍,玩累了就躺在那裡睡覺。”
“你不害怕麼?”
“不害怕,可能因為年紀小比較虎吧。”季舒聞笑了笑,笑容裡隱隱恢複了幾分少年的頑皮。
這一輩子,他都在體驗這種與死亡糾纏的東西。他自己能受之泰然的,發生在別人的身上大多都難以容忍。
“我那會兒對於死亡沒什麼概念,但是我能感受到死亡有一種氣息,是平靜的涼爽,就是太平間帶給我的感覺。醫院裡樓上樓下,再安靜都有一種活人的喧囂。不過太平間偶爾也有喧囂的,那些親人的哭聲和哭的方式,各個都不一樣,這些是我童年的記憶。我父母雖然是醫生,可是我幾乎沒有見過他們拯救病人、為病人做手術那種激動人心的時刻,反倒是對死亡的接觸比較早。”
他不是在生的蹤跡裡感受死,而是在死的蹤跡裡尋找生,太平間和太平間的床是實際的,可以觸控的,但那些哭聲則是虛無縹緲的與他童年的睡夢為伴,讓他躺在生的邊境上,聆聽死的悲痛抽泣。
所以他從小對死亡比對生更感興趣。當上法醫,一部分是想要幫助曲應騫查清楚有關於曲叔的失蹤,另一方面也是童年在控制他。
童年時幼小的經歷往往能決定一個人一生的方向。
這世道,不只是活人需要被拯救,死人也需要。
遠處有道光急促地射來,一種奇異的嘈雜忽然降臨,好像時間發生了斷裂,頃刻間朝四面八方飛奔。
季舒聞扭頭看向聲音發源地,是一輛跑車,幾乎是以浪打浪的速度沖著橋梁邊的行人。
統一人們的驚詫的尖叫聲像鋒利的玻璃碎片,在脊樑上深深淺淺交錯著劃。人群紛紛避讓。避讓不及時亦或者被嚇懵的,站在原地根本來不及反應,就被車拱上天,成為了一道拋物線,最終墜入河裡。
那車像是毫無目的,又像是隻以人目的,橫沖直撞,不僅不減速,反倒越來越快。
季舒聞一把拽過何恩婧,朝橋的另一側反向跑。
那車彷彿是見到了什麼在死中掙紮的有趣獵物,重踩油門。
空氣隨著尾氣立即變得渾濁,恍惚間就有了硝煙四起的意思,鑽進鼻子裡又隨著呼吸滲透到骨血裡去,帶來令人渾身發冷的不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