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學光是個脾氣很暴躁的男人,小時候受過生活的艱難困苦和壓榨,結婚後在一場意外中不幸成了有視力殘疾的殘障人,能看見光明,但許多東西都看不清楚。生活中不需要盲杖,可是出了門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本就沒什麼文化學歷的男人很快就被這個社會淘汰,只能做一些死腦筋的體力活,領低保。
但是體力活也需要手腳麻利的人,何學光因為視力殘疾所以走路做事都是慢吞吞的,久而久之到哪都被人瞧不上,不要他。於是何學光就開始頹廢下去,染上了酗酒的毛病,後來逐漸演變成醉酒打人,最後變成即便是清醒時也在家暴。
無能的男人總愛試圖在比自己弱小的人身上找回皇帝般的主權。
但凡於秀真一句話說不好何學光就會打她。何恩婧有一個親哥哥,在何恩婧還沒有出生以前,兒子從小就會護著於秀真,但因為力量太小護不住,於是母子兩個總是一起被打。
直到何恩婧的哥哥長大以後,長出了大樹般的力量和個子,何學光再不敢動手。
不過看似平靜的生活底下往往都藏著暗流。何學光給一家人帶來的噩夢和陰影一直留存在這母子兩人的心裡。
於秀真是個懦弱的女人,不懂溝通,但極其愛抱怨,動不動就要一哭二鬧三上吊。自從知道何學光不敢再動手以後,總試圖扮演一個弱者來控制這個家裡的所有人。
尤其是在何恩婧的哥哥出事以後,對於何恩婧的一切事情,於秀真都要越權來進行處置。
何恩婧如今已經長大成人,又成為了一名刑警,對於自身邊界感越來越需要,也越來越看重。這讓於秀真覺得女兒不再是一個能被自己控制的傀儡,便感到心慌,三天兩頭的就給何恩婧發大段幾十秒的語音,亦或者打電話轟炸,埋怨這一輩子苦頭吃得比飯多,青春化為豬都不吃的餿水,像諮商那樣在何恩婧前面一個勁兒叨叨。
於秀真不想讓何恩婧當刑警。她自己的婚姻不幸福,但又特別想讓何恩婧安穩結婚生子。因為兒子出了意外,於秀真不能忍受女兒也出意外,這樣再沒有人給她養老。
於秀真雖然現在已經和何學光分開居住,但還是名義上的夫妻,並沒有辦理離婚證。何學光隔三岔五就找上門賴著不走,於秀真趕不走,便就煩何恩婧。
有些男人因為女人的無能為力和善良,即使一輩子都在犯錯,也從來沒有得到過懲罰。
而有些女人因為自己的軟弱,總把孩子當成能救命的父母,要一直抓在手裡不肯松開。
於秀真在手機那端大叫著:“你把他弄走,這不算私闖民宅嗎?關去你們警局。”
何恩婧心想,你要是對待他也用你大喊大叫的那種氣勢,也不至於連人都趕不走。
“動不動就跑去你那邊,這種情況難道不是你已經預設的?”何恩婧冷聲問。
聽筒那邊暫停了一瞬,彷彿不知道要怎麼回答。
“當他能掏出錢的時候,你還會給他盛飯吃,這難道不是一種允許和預設?今天掏不出錢了,你就說他是私闖民宅,要關他。你是不是認真的?如果你是認真的,我現在就把他弄回局裡,讓他剩下的日子都在牢裡度過,成不成?”
面對含糊其辭的於秀真,何恩婧回應的速度已經練出了一針見血,那快彷彿是三步絕殺內的一劍封喉,得讓於秀真花點兒時間才能反應過來。
等了幾秒,於秀真勃然大怒,更年期的潮紅化作憤怒的烈火燒上她的臉頰,這架勢要是讓外人看見了必得畏懼三分,根本不願意相信她是一個一戳就倒的紙老虎:“我……說來說去你就是不想管我的事對吧?你嫌煩是不是?我老了招你厭了對吧?我辛苦了一輩子,到頭來你這丫頭就這麼對我不管不顧?你……”
“媽!“何恩婧的聲音大得突然,她沒辦法顧忌自己此刻是在同事的車裡,在季舒聞身邊並不適合大聲地談家事,更不適合以憤怒的姿態上演一出母女之間悲情的摺子戲。
她只知道自己忍不住了,所有連日堆積在一起的痛苦,在聽見於秀真沒有半點問候安慰全是抱怨的話語後,一舉爆發:“每個人的生活都很痛苦,不只是你有委屈,但你能不能不要動不動就跟我說你的那些?我的痛苦就像撒一泡尿那麼簡單,你的痛苦就像大江大河一樣沒完沒了是嗎?”
不等於秀真繼續開口回嘴罵,何恩婧就當機立斷掛了電話。盡管她掛電話的姿勢非常果斷,可是指尖悄無聲息地輕顫還是出賣了她。
她感到臉頰一陣發麻,且有越來越嚴重的趨勢。
從小到大都這樣,只要一害怕的時候,她的臉就會不可抑制地發麻。
她不怕抓捕犯人,不怕受傷,不怕死,可是她害怕處理家裡的那些爛攤子。
她不是沒想過以自己的職位便利私下裡將何光學狠狠地收拾一頓,可每次剛要認真起來,於秀真倒反過來說她沒良心,好歹何學光也給了她一條命。
何恩婧就總是在母親一會兒要求要她解決爛攤子,一會兒又埋怨她解決爛攤子中間的那段路線中來回掉著頭,像被拴住的騾子。
“見笑了。”何恩婧動了動嘴角,像是想展示一個笑容,似乎是累極了,肌肉已經不太受她控制:“我家雖然是普通家庭,但是規矩比皇宮還多。”
季舒聞看了她一眼,把車往旁邊靠攏,輕聲問:“想吹吹風麼?”
車子已經上了橋,兩邊散步的人很多,有許多外地遊客在拍城南巷的古街,舉高了自拍杆合影打卡。
何恩婧點頭。
季舒聞靠邊停好車。
何恩婧推開車門。她看人時的目光是迷茫的,亦或者根本就沒有在看人。步態也是微微踉蹌,似乎是喝多了酒。
夜晚橋上很冷,她卻不管不顧,依舊穿行在橋上,就像一股凜冽的風掠過江面。沿途的人都看向她,就像看戲中人一樣。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像是個行將槍斃的人,站在刑場上,四面八方有很多人圍觀叫好,正前方是神情肅穆的劊子手,在潮水般的人群中向她觀望,表情不知是悲傷還是嘲弄。
很想哭,可是喉嚨裡只是哽著,並沒有翻江倒海。
她對於家裡瑣碎感到的痛苦,沖擊力似乎還不如在成人網站上看一段犯罪影片。
江邊的夜色是那麼混沌。何恩婧走到橋欄邊上,探出身體,面向渾濁的河流,一瞬間,河水填滿了她的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