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應騫突然沉默,他的心跳很快。
鄒司禮的手握在他手腕處,能感受到他劇烈震顫的脈搏。這一瞬間,鄒司禮好像終於從他包裝堅硬的皮囊中,音樂看見了他深藏不露的內裡:“你究竟在瞞著我什麼?”
自從再見他,曲應騫的所有表象都讓鄒司禮相信,人是有第二次生命的,想不開的人才一輩子只做一個自己。
他覺得曲應騫身上為數不多的好處是因為天生的嘴硬柔軟還被保留著,不太會真的和什麼人翻臉,能搪塞過去的事,就絕不刻意呼喚真實的到來。
心裡想過的那些陰暗的事,多少會權衡下利弊,他大多以沉默不變應萬變,兩人之間,沒有任何時間和默契去修複情感,自然也沒有時間去製造更大的創傷。鄒司禮又喜,又悲。
曲應騫露出一個堅不可摧的笑容:“有本事你猜。”
混蛋。鄒司禮想錘死他。
“你不說也行,反正我打定主意留在這兒了,你什麼時候開口,我就什麼時候走。”
曲應騫瞭解他的本性,不以為然地說:“少裝,即便我說了你也不會走。”
昨夜沒休息好,兩人簡單吃了點炒飯,曲應騫沖了個澡就要睡覺,他實在是累。
鄒司禮原本在客廳裡看電視,不知道什麼時候電視關了,他皺著眉頭躺在床上,一副很難受的樣子。
曲應騫見了,心裡又多少有些不忍,拍拍他的手,問:“怎麼了?又發燒了?”
鄒司禮含糊說:“沒,頭痛。”
“讓你臭美,活該。”
窗外下雨了。
先是一顆、兩三顆,然後便是一張網似的撒下來。這是世界在洗澡的時刻,所有的房屋無一例外浸在冷水裡。
真是難伺候的活爹。曲應騫嘴上罵罵咧咧,但還是起身又去藥箱裡找了頭痛藥,端了杯水過來讓鄒司禮吃掉。
鄒司禮勉強喝了半杯水,東倒西歪地推開杯子,在曲應騫手背上輕輕拍了兩下表示感謝,又倒在床上蜷縮不動了。
他平時很善於作妖,雖然一早已經退了燒,可又在外面吹了一天的冷風,身體沒有完全好,這會兒再沒有多餘的力氣,老老實實地躺下去,好似十分有條理地把自己有限的能量清點一番,智慧地把各種活動降到最低,全部分派給免疫系統。
曲應騫又怕他再次反複發燒,畢竟這人從小就體虛,睡覺還喜歡亂掀被子。
“你在國外要是生病,誰照顧的你?”
“自己唄。”鄒司禮含糊回答。
他其實並不喜歡國外,人待在國外,好像就連心髒都有點擁擠。
不得不與來自世界各地的陌生人擠在小小的餐桌上用膳,以至於他有點不好意思不把整瓶的白葡萄酒分一些到旁人的杯裡。
鋸牛排時還得小心翼翼,不讓手肘碰撞到身邊那外國婦人豐滿的胸部。
那是一種叫他難以適應的侷促。
每個人只能分得那麼小的空間,小得來不及私密,小得連眼神的交流都會被攔截,小得那些瘦削的侍應生要像雜技演員似的,把堆疊得老高的大託盤扛於肩膀,穿行在只有他們才看得見的狹道上。
天知道他回到晏城,重新再見曲應騫的那一刻,心底有多激動。
鄒司禮還想和他多說幾句話,諸如小病死睡,大病死扛……然而實際他只是嘴唇動了動,沒說出來,藥的催眠效果再一次來勢洶洶,曲應騫走動的聲音像是隔了一層什麼,越來越遠,很快就化成了一片朦朧。
鄒司禮帶著這句沒來得及回答的話,被藥物強行拖入了睡眠,那句不安分的問話從他意識裡脫離而出,投入到夢裡。
他夢見自己小時候的家,整個別墅雖然都是色澤厚重的色彩,卻把居住者的人氣壓得一絲不剩,到處都是冷冰冰。
而曲應騫的母親因為生病,身上總有一種修女般的溫和氣質,他家住的房子雖然不大,但是被佈置得很溫馨。有許多窗,外牆像是用許多玻璃與白色框格砌成似的,若不是垂下了重重簾幕,感覺真像住在溫室中。
鄒司禮在沒和曲應騫混熟之前,總是眼帶豔羨地站在自家窗戶裡看著斜對面。
有一年的臘八節,下了大雪,鄒司禮也是發了燒,保姆家中臨時有事請假回家,家裡就只剩下他一個人。
藤姨知道後特意把他接回自己的家。
在那年紀,饑腸轆轆的他可以一口氣吃掉兩大碗騰姨煮的小餛飩。
一湯匙舀下去,熱乎乎的油花圍攏過來,油綠的蔥花從碗底綻放開,世界彷彿就是那樣永恆地自給自足。
他一個人獨自吃著,吃飽了,就一點也不寂寞。
故而“吃飯”這件事情,在他的人生裡已經有了越來越多深層的意義,超過了飯菜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