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到十時，鄧維咬了咬牙，壓低聲音開口說道：“我懷疑昨晚翟青是去報警的。”
曲應騫心裡一動，問：“為什麼這麼懷疑？”
鄧維看了一眼還癱在地上的趙嫻，湊到曲應騫身旁小聲說：“有一陣子，他問過我一些很莫名其妙的問題，比如‘你覺得人活著有什麼意思？’之類的話。他說他不想上學，我問他是不是有什麼不開心，但他又不肯說了。有一回，他晚上回家時，腿受傷了，媽媽問他怎麼回事，他說是他跑步時不小心崴了腳，但晚上我洗澡時，在浴室的垃圾桶裡看到了帶血的棉簽，還有換下來的那種中藥貼，那個味道我很熟悉，是燙傷膏的味道。我小時候就用過。”鄧偉拉開衣領，他胸前有一大片被熱水燙傷後留下來的痕跡。
那傷疤看上去盤根錯節，以一種不美觀卻毋庸置疑的方式，倔強地落入了曲應騫的眼中。
“不想上學具體因為什麼你沒問？”
鄧維說：“我問過，說學校是不是有人欺負他，但他不肯告訴我。”
曲應騫總覺得鄧維似乎有意無意地跳過了一些什麼，總有種欲言又止的感覺。
鄧維平靜的面容中似乎有了些許輕微的漣漪，他的目光悄然遊移到了窗外，彷彿陷入了某些過往的回憶片段之中：“我弟弟……他平常在人前總是會顯得很陽光開朗，但私底下其實是另一個樣子，會有一些奇怪的想法，看起來就像是心裡藏著什麼心事似的，他性格很拗，不想說的話別人再怎麼問他也不會開口。”
陽光開朗。曲應騫想起自己在學校裡看到翟青時的感覺，覺得這四個字不能用來形容那孩子。
“你有沒有去過他學校？”
“沒有，我和他的學校捱得不近，每天上學時出門的方向也都不同。通常他放學會比我要晚，他說是因為他們班上任務多。我放學之後經常會去攤位上幫忙，他經常說他自己有事，從來不去幫忙，所以我們很少能碰一起，但是我覺得，他一定有同學欺負過。”
“那你開始為什麼沒有把這些報告給我？亦或者為什麼你不把這些告訴你的父母引起他們的注意力，替翟青增加防範？你知不知道因為你的隱瞞讓翟青喪失掉最後一線活著的希望？你真的把他當成了弟弟嗎？”曲應騫厲聲問，嚇得鄧維一抖。
“其實你挺討厭他，對嗎？有那樣一個聽話順從、成績優秀的好弟弟做比對，自己一定會被襯得黯然無色，特別是在最喜歡用成績來引以為傲的父母們面前。我說得對嗎？”
鄧維被看得心裡有些發毛，兩隻手緊緊攥在一起，垂下頭時額前的細碎發絲蓋住了眉毛，臉色瞬間變得煞白，身體像被突然抽去了骨骼，緩緩地後退了幾步。他的嘴唇翕動了幾下，卻什麼都沒有說。
曲應騫湊上前，眼神不善：“你還有什麼瞞著的？”
鄧維強自鎮定了一下，心裡卻苦得不行，潮紅的臉上露出心虛的神色：“你……胡說什麼？”
曲應騫似笑非笑，加大了音量，語氣也變得尖銳：“我也讀過高中，自然知道你們心裡的那些小九九，而且從我問你話開始，你每次直視我的眼睛後便會立即移開目光，這是比較自卑的表現。特別是你剛剛說的這句話，眼神躲來躲去，是典型撒謊的表現。腳尖交疊表示你很緊張，而且你喜歡小聲說話，代表你性格比較內向，往往在說話時會考慮很多東西，會抑制住自己的情感，不會輕易將內心的東西全盤托出。鄧維，我今天選擇私底下找你是對你用了十足的耐心了，不然大可以把你提到警局進行問訊。”曲應騫微微抬下巴，聲音帶有某種不容迴旋的氣勢：“你昨晚，究竟有沒有見過翟青？”
“沒有，我沒有！”鄧維忽然大喊大叫起來。
他以為只要自己聲若洪鐘，就必定有說服力。他是個孩子，沒有成年人那麼大懂特懂一切事理，特別是不懂怎麼過日子。可是，他會瞪眼與吼叫，於是他就以為靠表現這些，自己就懂了一切。
“你是什麼意思？那是我的弟弟，雖然我們沒有血緣關系，可是我們也在同一個屋簷下一起生活了好幾年，吃了好幾年同樣的飯菜，我要是真的見過，我不會跟你說嗎？”
他這一叫，把屋子裡所有人的目光都移了過來。
趙嫻還半靠在何恩婧身上聽得雲裡霧裡，然而鄧秋來卻直接跳了出來，迫不及待地維護道：“警官，你這是什麼意思？你現在是在懷疑這小子跟翟青的死有關系嗎？你你你……你可不能這樣想，他們是兩兄弟啊，我兒子是個敦厚的老實人，他不可能會做出那種事。”
曲應騫淡淡道：“我又沒說什麼事，這是警方的正常調查程式。”
“正常個屁！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心裡是怎麼想的。白雲山那地兒什麼都沒有，你們怎麼找出兇手？看到我兒子說了幾句讓你們感到懷疑的話，於是你們就一股腦地抓住他。對於你們，這事的真相是什麼，能不能破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們要找到一個草包給大眾一個交代。至於這個人，究竟有沒有犯罪，也不值得一提，你們只要找到這個人就行。”
他說的不是抓，而是找。
鄧秋為指著圍繞在身邊的秦操和張茜，又說：“你們找來一些沒用的媒體，在這裡拍拍拍，卻說我的兒子有問題，有沒有問題警官要不你就跟我打個賭吧？不是賭錢，而是賭你人生中某樣最重要的東西！你敢不敢？你現在的所作所為，真是非常不要臉的事。你們單靠一窩蜂的氣勢，就想摧毀我兒子的人生。我知道這是你們的工作，但是如果你們的工作，是抱著毀掉我兒子人生的目的，我就堅決不同意。案子是這麼破的嗎？有關線索你們調查了嗎？在這裡一個勁的逼一個孩子，究竟是什麼心思？你要用你的覺悟來為自己的工作負責，如果你沒有，趁早滾蛋，我不需要這種無能的警察來調查我另一個兒子的案件。”
鄧秋來說著說著眼淚就流了出來。
湧出的眼淚不會馬上停止，逐漸會哽咽，號啕大哭。為了不讓自己嚎啕，鄧秋來咬緊了牙關。他明白落淚的瞬間，自己的憤怒和鬥志也會隨之消逝。
一定不能哭。
如果將支撐著自己行動下去的那些東西稱為燃料，那麼自己的哭聲將切實地消耗掉它們。
周遙想開口替自家老大辯駁幾句，鄧秋來卻不讓他說話。
“如果我兒子真的有做過什麼，我一定不會放過他，但前提是你們有真的找出什麼，而不是在這裡揣測。誰要你們的揣測？”
曲應騫給了周遙一個稍安毋躁的眼神，沖鄧秋來微一點頭：“您的心情我十分理解，但也請您理解，排查死者人際關系是很重要的一環。正是因為重要，所以必須得做，連家人也是。警方破案，不是用假設的因果來判斷既定的事實，提出質疑問題原本就是基本的調查步驟，而且被害人和加害人之間原本就沒有明顯的界線，一念之差，角色很容易互換。鄧先生，你活了這麼多年，別天真，現在不比以前，對一個人的攻擊方式有許多種，都遠比武力要奏效。你不瞭解年輕人的想法，我只是覺得你兒子身為同齡人，多多少少會瞭解一些。僅此而已。”
曲應騫像個醜娃娃似的只懂得笑和眨眼睛，那眼睛如同老神仙洞悉世情，盡管他什麼也不說，但他那臉上總掛著一張半透明的，似乎什麼都明白了的表情。
推理就像看到一個樹樁，進而畫出一整棵樹，只有根是確實存在的，上面的枝葉都是隨著推測所畫出來的。這些枝葉曲應騫可以暫時不管，只要實實在在能看見的樹根。
鄧秋來的反應過激，恰恰證實了他心裡的猜想，起碼他知道了翟青和鄧維之間，確實存在著某種摩擦，如果鄧維想要掩蓋這層關系的話，他就有動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