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歲月
又是半月後,烏雲蔽日,秋風寒涼。
青陵多添了件衣裳,長發也束起,這兩日他常去街上逛,見今日天色不好,便留在屋裡,無所事事地一隻手習慣性摩挲著環龍佩,另一隻手在桌面上一下又一下地描畫。
“又學了什麼新玩意兒?”商長珩從身後現身,托起了他清瘦的下頜,一隻手幾乎要遮住青陵的半張臉,還惡劣地捏了捏他的兩腮。
青陵也不惱,反倒靠著他的手掌蹭了蹭,那隻描畫的手也順勢停下,輕笑了笑,“無意中看見的小玩意兒而已,覺得挺有意思就學學,外面下雨了嗎?”
“沒呢。”商長珩繞到了青陵身側,就著託下頜要他抬頭的姿勢,俯身吻了吻青陵的唇。
他已經恢複許多了,因為有青陵這麼個珍奇的大藥在,至少能將自己的氣息都收斂到近乎遊魂的地步,只剩一點陰氣,就像個再尋常不過的遊魂。
交換了一個吻,青陵握住了商長珩的指尖,忽然站起身來,反手將商長珩推到了自己先前的位置坐下,而後十分自然地坐在他腿面上,就這麼窩進了懷裡。
商長珩愣了下,但已經下意識將青陵攬住了,便拍了拍他的腰,笑問:“做什麼啊?”
“想讓你抱抱我。”青陵靠在商長珩的肩上,“他們怎麼還不來…都耽擱好些日子了。”
商長珩知道他說得是最後那一座墳,他垂下眼,輕聲說:“不急,景王沒有封地,尚在鳴陽城,那聖女想必也在,想必過幾日也該到了。”
親手殺了阿吉的青陵在這,朱鴻旭的紙人替身也在這,他們就是明晃晃的靶子,對方一定會循著味兒追來。
青陵覺得有點奇怪,似乎從榕樟嶺出來後,商長珩便對那第五座墳興致不大,雖然他從沒說過不去,但青陵就是覺得他的態度似乎是…去不去都行。
是因為屍身都被找全了?
可商長珩執著於尋找的因果還沒有線索呢。
天道有自己的規矩,當年不管是誰殺了商長珩,人死債消,地府自有公道,所以欠了商長珩因果之人,必定是存於現世且真真切切欠他債的,就如靠著人家商長珩氣運延續至今的青氏和他自己。
青陵覺得這份因果與青氏有關。
當日入夜,青陵這幾日白天亂逛晚上廝混,終於精神不濟地早早睡下了。
厲鬼是不需要睡覺的,商長珩最初回到世間,還會闔眸假寐,但不知從何時起,他已經習慣瞧著青陵的睡顏,一瞧就是整夜。
商長珩就躺在青陵的身側,彷彿將這個人都困在狹小逼仄的榻上,又像只是想擋在外間,替他擋下世間的詭譎人心,就像在斬龍山那十餘年,一個在院中,一個在墓下,一個護著另一個。
而現在——
那個需要他庇護的稚子,已經成長為可以將他從天罰中救出來的男人了。
商長珩記得的好事不多,他原本就是怨氣滔天的厲鬼,但有青陵在時,他好像短暫地回到了沒有死亡、沒有分別的許多年前,模糊的記憶中,有皓月皎潔,繁花馥郁——青陵站在城郊的矮山上,滿山綠上浮著搖曳的野花,仿若夜空星子落入大地,遠處還有城牆的影。
是千年前,大周的春日。
身著甲冑的商長珩坐在地面上,一條腿屈膝,長刀橫放在身側,他身上散發著濃重的血腥味兒,盔甲也沾著尚未幹涸的血跡,像是剛剛打完一場仗。
這其實不止像是個夢,這是商長珩的過去,青陵藉由彼此的羈絆,透過夢境重新回到千年之前,但看客終究是看客。
他就坐在商長珩的身邊,商長珩也看不見他,只是靜靜地注視著廣袤江山,有憤恨,有不甘,卻唯獨沒有膽怯,他似乎早已經做好為大周江山流盡最後一滴血的打算。
叼著一朵野花的侯粟爬了上來,有些氣喘地也坐在了地上,“王爺,魏將軍也帶人撤下去了,她那邊…打得不容易,可能得休整一陣子。”
商長珩並不意外,“嗯”了一聲後說:“那你帶人上,明早整軍出發,這交給我,侯粟,這道關口受不住,東夷人便可長驅直入我大周腹地,此後再想阻截只會更難,你明白麼?”
侯粟卻沉默了一會兒,才問道:“再撤咱們就沒人能頂了,王爺,兩個大陣地,哪個都不能丟,死守吧。”
魏青夏撤下去休整,但一支筋疲力竭死傷過大半的隊伍,又哪裡是歇幾日便能養過來的?
侯粟再撤,就沒人能了死守,就是戰死也不退。
商長珩沒作聲。
侯粟語氣還是不以為意的,彷彿戰死也沒什麼大不了,“只要我侯粟活著,陣地就丟不了,王爺,都到這個地步了,能拖一日算一日吧。”
“撤。”商長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