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7.重霄
“漸漸之石,維其高矣。”
“山川悠遠,維其勞矣。”
“武人東徵,不皇朝矣。”1
“……”
青陵聽見有朗朗誦聲,不知從何而來,縹緲如遠在天際,恍惚又覺響在耳畔,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好似濃霧之中,又如雲海之上,周遭皆混沌。
他瞧見了許多東西,散亂如畫卷碎片,有氣勢磅礴的大軍執斧鉞劍戟,有行軍的將士一路高歌,有戰場之上刀光劍影,有滿城血色遍野屍骸,只是這其中都有一道身影,身著重甲的商長珩時而是稚嫩少年,時而是俊美男子,他是畫卷中最濃墨重彩的鋒刃。
然而青陵卻久久地凝望著一幅畫。
年歲尚小的商長珩戴著抹額,懷抱一把木劍,單腿屈起坐在樹下,穿著短衫的左百川就兩手墊腦後躺在他身邊,嘴裡吊著根草,魏青夏就坐在那棵樹的枝杈上,兩條垂落的腿交疊,手裡還攥著滿簇粉白花的花枝,他們都在仰望著蒼穹,眼中映著星河漫天,月輝皎皎。
每個人都在笑著,商長珩的眼眸中也盈著淡淡笑意,溫和而沉默。
柔粉的桃花沾了紅,畫卷在剎那間被火舌席捲,猩紅的光將風華正茂的人與星月一併燒盡。
青陵也好似忽地墜入無間深淵,隨即猛地驚醒。
晨光正好,自床幔的縫隙中灑落一縷天光入榻,青陵搭在被褥上的手指微微一握,想要抓住些什麼。
纖細秀白的手腕上印著被束縛過的紅痕,另一隻蒼白到沒什麼血色的手掌覆了上去,直至彼此交握,青陵這才發覺商長珩還躺在他身邊,自然是穿戴整齊衣冠楚楚,而他……
昨夜他被這混蛋弄得亂七八糟。
青陵本有些羞惱,但他還在回想哪個紛亂的夢境,也就任由商長珩抓著,輕聲開口:“我……”
一說話,青陵才發現自己嗓子啞得厲害,於是便想到昨夜這混賬邪祟到後來捂著他的唇不許開口,還美名其曰怕他叫壞了喉嚨,也不想想始作俑者究竟是誰。
偏偏商長珩還在他耳邊低笑:“瞧,都說了別叫那麼大聲,現在要說不出話了?”
青陵真想踹他一腳,可自己的腿痠痛到沒力氣動,只能暗暗咬牙,忍氣吞聲地勉強開口:“我做了個夢。”
他其實不經常做夢的。
妙緣說過他與商長珩因緣頗深,又那樣親密地糾纏過,能窺見些許商長珩的記憶也不足為奇,所以那個夢,青陵不覺得是空xue來風。
他接著說:“夢裡有你。”
商長珩喜歡他身上活人的體溫,側身躺著,單手撐著頭,低眸問道:“夢見我什麼了?”
有些場景已經很模糊了,但最後所見的美好青陵卻忘不掉,他想了想,只說道:“看見你,左百川和魏靑夏,還有…武人東徵,不皇朝矣。”
這些早已消失在歲月中的名字再一次被提及,彷彿被塵封的往事正在逐漸浮出水面,商長珩沉默了半晌,才緩緩地說:“東徵…東徵夷族,我似乎…打了很多年的仗,但我觀你那些史書,想來是輸了。”
青陵抬眸,便瞧見商長珩的眸中又盈滿複雜至極的情緒,史書之上為定局,大周國祚盡後,天下都亂成一團。
“大周,皇室,戰亂…我還沒想起來,究竟是誰殺了我。”商長珩握著青陵的手,輕輕摸索著他溫熱的掌心,“想來,許是當年敵手吧,否則怎會恨我至此,若要我尋到…”
他又一頓,似乎是怨恨難消,連語氣都陰冷了下來:“尋到他們的後人,定要他們好好償一償我的債。”
青陵覺得有一瞬間,商長珩表現出的不是怨毒,而是無法紓解的痛苦與恨,甚至是那一剎那的停頓,就好像…他原本想說的是找到仇人。
可千年時間,他的仇人只怕也早已化作黃沙,輪回轉世都不知幾遭了,又能向何處去尋仇?
只有這記憶全失的厲鬼,在人間茫茫然地恨著。
商長珩可以說是死得不明不白,他知道青家守自己的墳,也知道青家借了他的運,於是青氏最後覆滅與因果中,也許他的死因與青家也有幹系。
但空白的歷史讓青陵無從得知,周亡後便是亂世,天下四分五裂,二百餘年的戰亂不休,甕中烹的是嬰孩,軍中糧草是女子,許多珍貴古籍都在那時被付之一炬,可即便是如此,在此之前的許多東西還是得以遺留,唯獨周靈帝登基前後,就像是被十分刻意地抹掉了。
但青陵覺得商長珩這樣一位尊貴的宗室子都被分屍而葬,封魂千年,當年的亡國之君靈帝下場也不會好到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