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碼頭工 席玉麟其實很想硬氣地來一……
席玉麟其實很想硬氣地來一段告別, 但他實在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裡。只好沉默地一點頭,繞過她回到臺階邊,繼續獨自坐著。
然後一發而不可收拾地想起了霍眉。
不是因為懊喪於自己太不會做人,覺得“要是霍眉在就好了”, 而是有點孤獨, 覺得要是霍眉在就好了。離開她後, 他還是走到哪裡都沒朋友。
一天後, 被接走的孩子陸陸續續回了, 手頭闊綽了,又互相約著出去吃飯。石班主也不管。等到週一, 好不容易有一場演出, 卻宿醉到快中午才起。
戲院裡人多,每次去都搶不到化妝桌,所以是先換完衣服、化好妝再去。席玉麟不觸其他人的黴頭,只旁觀小雲, 都說女大十八變, 小雲越變越不好看,兩邊下頜骨方的太突兀。其實改行當老生, 這副模樣還合適。
他告誡自己不要再管閑事了。班子已經是衰敗光景, 沒必要精益求精。
“小雲,過來。”
席彩雲抱著瓶瓶罐罐到他身邊,坐下了。席玉麟的右手仍不見好,一動就疼, 只能用左手握刷子沾顏料,幫她畫。蘸幾筆棕色的,再蘸幾筆白的,時不時還拿汗巾子擦淡些, 席彩雲滿腹狐疑,卻仍乖乖坐著給他畫。
一頓塗抹後,席玉麟仔細瞧了瞧她的臉,得意道:“照鏡子。”
她向鏡中看去,驚奇地發現臉被修小了。從側面看,下頜角自然還有;從正面看,雖然算不上小尖臉,但也稱不上方,是個無可指摘、無功無過的花旦模樣。再看幾眼,就看見鏡中人流了淚,粉白的臉被沖開兩道黑印子。
席玉麟斥道:“畫好了妝,就不要哭了。我用左手給你畫了半天,容易嗎?”
她低頭忙亂地蘸了些白顏料,重新補上,一邊低聲問:“師叔還好嗎?”
“......不知道,我離開巴青很久了。”
“為什麼要離開?”
“不知道。”
“唉,席師兄,人在外地過不好的,你真不該來。我是沒辦法。我一個女娃娃,招工的也不收,只能在戲班子裡混了......未來是什麼樣子,一眼就能看到頭。倒是你,如果真的不想在這裡待下去,興許可以去市立劇院碰碰運氣。”
“我都說過再不會唱戲了。市立的和這裡情況也差不多吧?”
“也許吧,唯一幹淨的地方就是漱金了。興許你還不知道,巴青那種小地方還講身契、賤籍良籍,重慶根本不講。不管是進公司當文員,還是進戲班子當伶人,都是簽合同,不存在法律上的低賤了。他們跟我說,辛亥革命後本該如此。”席彩雲嘆道,“但是誰跟你講法律?別人愛怎麼糟蹋你就怎麼糟蹋你,市立劇院門口嘛,唯一的區別就是車更多、更豪華。”
兩人都沒讀過書,只知道打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民主革命,革了清王朝的命,成立了中華民國。可是革了清王朝的命,又怎麼樣呢?
大清是封建王朝,不民主。中華民國是國民的國家,真如此嗎?
好在席玉麟沒有太進步的思想,想了一會兒,覺得是自己命比較賤,如此一來,所遭遇的一切不公平都說得通了。雖然命賤,但他自認為知廉恥、有骨氣,所以等到右手的夾板拆了後,他於一個冬夜留下十塊錢,悄然地離去了。
他原計劃離開重慶,可是既捨不得大城市的工作機會,又買不起船票。買不起船票,走陸路的話,不可避免地會遇到土匪。即使僥幸能逃脫,四川的地勢這樣險峻複雜,他也不可能憑腳力走到另一座城裡去;走到山裡、走到村莊裡,大概就被困住了。好好的工人不當,要去當農民?
因為生的盼頭不大,他對死都不如之前恐懼。
席玉麟淡定地想,警察要槍斃我,就槍斃我好了,一條賤命,沒什麼好留戀的。但在那之前,我要攢夠六十塊,報個會計班。
他曾聽萬順說過,來錢最快的渠道之一是當碼頭工,不是按工作時長計價,而是按搬運的貨物件數計價。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連搬三天三夜,拿一大筆錢,或面臨一口氣沒喘上來的結局。所以碼頭物流晝夜不息,千百勞工生生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