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實屬不友好的季節,他渾身骨頭都疼,一吹江風更疼,疼到睡不著覺。但席玉麟幹得很起勁,他早點賺到六十,就早點脫離體力工作,從此不用再受此種苦難。
重慶對藥物的管制比巴青更嚴格,不僅阿司匹林買不到,大多數止痛、消炎、抗病毒藥物都買不到。不過勞工也有對付筋骨痛和饑餓的靈丹妙藥,朝天門附近就有一家鴉片館,十文可買極小的一顆鴉片丸。
他絕不沾此物,只能找個避風的棚子,祈禱在天亮之前睡上一會兒。有時候明顯感到有人躺到了背後,又喘又扭的,他自己也是昏昏沉沉、關節僵死,懶得管,醒來後往往會發現衣襟上有片幹了的白印子。有過前車之鑒,席玉麟認為這都不叫騷擾,拿水洗掉就好了。
仗著能吃苦、力氣大,第一個月就賺了十五塊。
某日蹲在吊腳樓下吃麵的時候,肩上忽然被重重一拍,他扭頭往回看,萬順卻已經繞到了身前,爽朗地笑道:“好久不見啊!”
席玉麟皺起眉,換了個方向蹲著,繼續呼嚕呼嚕地吃。這家夥又不依不饒地挪到前方,做出很神秘的樣子,“彭太太沒死!”
他這下是真的在意起來了,“你怎麼知道?”
“袍哥有什麼打聽不到的訊息?前幾日她還來了一趟工廠呢,原來是梳發髻的,現在剪了個短發,把左臉擋了大半。傳聞說啊,她被打掉了一隻耳朵!”萬順瞥他一眼,“她都正常上班了,要是想通緝你,早通緝你了。現在人家連報警都沒報呢。你真沒跟她有一腿啊?”
“知道我沒真把她殺了,你就來了?”
“不管怎麼說......我最後還是來了嘛。你這細胳膊細腿的,當碼頭工能賺多少錢?到我們茶館來跑堂吧,舒舒服服的,一個月五塊......”
他吃完了面,把碗筷還給店家,決計不理此人,繼續上工去了。
萬順似乎很怕五雷轟頂,隔兩日往這兒跑一趟,因為還有兵工廠裡的工作,都是晚上來。過了陣子,席彩雲也找過來,時不時就捎點吃的。某次這二者還撞上了,萬順剛開頭說了句“李青”,席彩雲就從水桶後鑽出來,又因為有陌生人,很警惕地往後退了兩步。
她是個聰明的,立刻把溜到嘴邊的“席師兄”憋了回去。萬順是個不聰明的,奇道:“你不是個唱戲的嗎?我看過你幾次來著,長得真讓人難忘。李青啊,你都什麼境地了,還到處惹女人?”
席玉麟倒是坦然:“她是我師妹,我過去就是唱戲的。”
“啊,這很說得通嘛!”萬順猛地拍了他幾下,“你看著就像唱戲的。”
此言一出,兩人均是很奇異地看了這袍哥一眼。他倒是渾然不覺,繼續誇海口,說自己認識這個認得那個,三教九流中無處不是他的關系。只要認他做兄弟,就能在街頭橫著走雲雲......
又像空巢老人一樣被二人輪番探望了幾個月,春天的時候,他發現二人好像在耍朋友。
這個發現實在是很震撼,站在小雲的角度,他知道她多麼聰慧能幹,也不敢相信她委身於這麼一個滿嘴跑火車的男人。但是客觀來講,美麗的戲子被娶回去都要遭人瞧不起,更別提小雲這種不好看的,於此同時萬順既是工人又是個小袍哥,條件真算不錯。
席彩雲明顯不想跟他多談此事,只道:“他心腸好,說話算話。”
萬順則要發表自己對於女人和婚姻的見地,“納妾,才看嬌不嬌美;娶婆娘,要看賢不賢。彩雲是個能過日子的人,話不多,手腳勤快,節儉。我說要給她買副銀耳環,她說不用了,把錢留著結婚。看看,好婆娘!我說你不要是一碼事,我給不給買是另一碼事,哥們兒走哪裡都大方,豈能對自己婆娘小氣?那還算不算男人了?”
兩人都對彼此較為滿意,是在市場裡挑揀對比許久後,挑到了稱心如意的物件。席玉麟由此又想到另一樁同輩之間的婚姻,馬裕和房春喜的——不知道他倆怎麼樣了?一個見色起意,一個寒不擇衣。霍眉,又想起她了,那更是亂,她就不曾像他一樣指望過收獲一位親人,明晃晃奔著錢去的。希望她得償所願吧。
支撐席玉麟努力打工賺錢的人生目標之一就是結婚生子,漸漸的,也就那樣了。被浩蕩江風吹著,他不禁思索:我到底為什麼而活呢?只為不敢死嗎?
在孤獨感要將他淹沒的前夕,他及時打住,起身搬貨物去了。
不要多想,席玉麟,在這個世上,只有傻子不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