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還不錯,你就只搶了兩個拍,我等下說你的問題。那個須生,你過來,”席玉麟從小木凳上站起身,唱了一句“這錠銀有三兩三,你拿回去把家安”,同時就往前走了兩步,劍指指著那須生,又回頭對著空氣中的觀眾抖了兩下手,“你的眼神要連貫,看過去——看過來,連成線,不是單點閃的。你也是趕著唱,就記著唱去了,眼睛亂動......”
他讓這兩人一遍又一遍地來,每遍都能挑出新錯。第七次時,兩人對視一眼,理也沒理他就直接走了。
席玉麟一下呆在原地,想想休息時間也快到了,算了吧。這院子裡的所有人讓他給得罪了個遍,他心裡明白,但也輕松,認為自己對得起石班主,也對得起他們。這些人不是他的同門兄弟,他對搞好關系一點興趣都沒有,只盼著一個月後把成果拿給石班主看。
可到了第二天,伶人們就開始造反了,他說跑步,沒人理會,伸懶腰的伸懶腰,吐痰的吐痰。席玉麟連著深吸兩口氣,伸手摺了一條垂進院裡的長枝條來。
“席師兄,”席彩雲靠過來低聲說,“算了,這裡不比你的漱金。”
席玉麟也覺得不妥,就算學戲的捱打是常事,那也該挨師父的打,輪不上他這個寄人籬下的。他心裡覺得挺難受,院子很小,也沒處可去,只好避到石班主的廂房和茅廁之間的陰影裡去。饒是這裡,都能聽院中央說話的聲音,因為看他服了軟,氣焰也漲的更高了,笑罵道:“吃別人家的,還管別人家事呢!狗都不帶這樣拿耗子。”
下午時,他還是重新走到院子裡,尚未開口,臉就漲的微微發紅。“把昨天教過的身段組合再來三遍行不行?累的,我們就先不做了。”
一個男孩抓了坨泥巴朝他扔來,“滾!”
席玉麟的脾氣也上來了,覺得自己真犯不著熱臉貼冷屁股,幹脆回了宿舍,蒙頭躺下了。
腰不好,就意味著一天不能躺太久,既然晚上躺過了,現在多躺一會兒就像針紮一樣疼。又站起來,把左手背到後面去照著腰狠命錘了幾下,思考自己究竟能到哪裡去。總不能跑去石班主房間裡面吧?
只好溜溜達達又到院子邊上,坐在臺階上,伶人們的笑聲直往耳裡鑽,顯得他更形單影只。
門口忽然喇叭聲大作。他跳起來,躲在樹後;那大眼睛尖下巴的男孩倒是歡呼一聲——比他在院子裡的任何時候都要開心,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爬上那輛敞篷車。沒一會兒,又來了兩輛車,接走兩個女孩。
席玉麟想起來了,今天是週五,不管是白領、舊式老爺還是高階軍官,明天都不用起早床。
這個沒有戲臺、也因為伶人水平太差所以無人問津的小院子,迎來了它一週裡最風光的時刻。整個晚上都有人前來,接走一個個含羞帶怯、面泛桃花、忽然由蠻橫變謙卑的孩子;沒被接走的,就在院門附近踢踢踏踏,假裝用手帕揩臉,假裝對牆縫的花草很感興趣。等車一走,又齊齊引頸望著,被罵嗓子差時都沒表現出的難過,這時真情實感地就流淌出來了。
席玉麟站起身,進了石班主的門。
石班主這回沒抽煙,也在透過窗戶的縫隙向外看,表情靜靜的,幾秒後,還是盡力對他擠出一個微笑,“玉麟,我說吧,他們不聽話、不服管教,你就不要管了。我是個沒出息的,我沒法教好,也不會把戲班子辦大辦強,這些孩子跟著我實在受了委屈。趁他們還年輕,你就讓他們多玩玩、多賺點吧,有的是苦頭等著前面呢。”
他無言以對,又忍不住說:“我還是走吧。”
“怎麼,嫌棄這裡不像戲院,像妓院啊?”
席玉麟其實是很為自己羞恥,但除了一句“不是”,他就不會說了。他對做皮肉生意沒任何意見,只要不逼著他做。
但人家的心思根本不在這裡,他卻吃力不討好了兩天,逼著人家學戲......像個好為人師的大藝術家一樣!事實上琴棋書畫算藝術,戲就是個給人取樂的玩意兒,本是搞色敏)情發家的;人家也不缺門路賺錢,你還上趕著教。都是同行,都知道就那麼一回事,掐著嗓子唱兩句,再往床上一滾,餬口嘛,兩件事平等地重要。你非拎其中一件出來,講個沒完,難道此事真就比彼事值得說道?
他在跨出門檻的時候,猛地晃了一下腦子,真要受不了自己。幹嘛那麼認真?
因為席芳心就認真,教著他從小認真到大。他不知道該怎麼不認真。
席彩雲在門口截住了他,不說話,只盯著他,臉上同時流露出那種看見一個孩子因冰淇淋掉地上了而哇哇大哭的無能為力的愛憐表情。席玉麟覺得相當鬧心,輕輕推了她一把,“讓讓。”
“你不會是想走吧?”她立刻開了口,“別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