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蕙琴從社交中躲開,專心致志地架起相機。孩子們很快入場了,她一眼就看到了摩根——戴著專業的護具,騎在一匹棗紅色的小馬上,隨著馬碎碎的步伐,跟著一搖一擺的。她的心也跟著快樂地搖,好像是風中一面飄飄然的旗,大喊道:“摩根,看這裡!”
這麼多同伴在,摩根不理她。程蕙琴又大喊了好幾遍,大有她不回頭不罷休的意思,摩根只好滿臉不耐煩地回了個頭。這一刻定格在相機裡,像個冷酷的小女俠。若沒有後面更精彩的,就該出現在牆上了。但後面遠有比這精彩多的,彎道處傾斜身子的摩根,喊口令、眼神炯炯的摩根,沖刺時趴伏在馬背上的摩根......不絕於耳的快門聲中,夾雜著程蕙琴的尖叫。
在霍眉看來,這場比賽頂沒意思,又不設定障礙,就這麼平平地跑,最後也只跑了個小組第二。但程蕙琴已經要熱淚盈眶,她的孩子長大了,這麼勇敢,這麼健康。
何炳翀伏在老太太耳邊大聲說:“小——組——第——二!”
“那是好還是不好?”
“離進決賽就差一名!”
老太太決定說:“那是好!”
等摩根拽拽地撇著嘴角回來,全家人又是遞毛巾又是喂水,把她快誇到天上去。休息了一陣子,摩根說還不能走,她的同學在第五組,要等到最後、成績出來了,看看她的同學是什麼成績。於是全家人收了相機,跑到最高的看臺上坐著,將整個賽馬場盡收眼底。
霍眉不願打擾他們的興致,只找到林傑說自己先走了,去看裝修。林傑幾步追上她:“我送你去。”
“不用了。”
“沒關系,這邊沒有三個小時結束不了。”林傑笑道,“說起來,我們這邊規模較大的店鋪,牌匾都是請書法家寫的,我認識好幾位。你不認識人,怎麼不問問我?”
“這便是在說我字醜了。”
“那倒也不醜,只是慣例如此......”
將車停好,林傑甚至陪她坐輪渡、再走到店門口,兩人共同仰望著“祥寧鞋局”四個字,認真、板正、鐵骨錚錚。她悠然道:“就用我自己寫的吧。一條街都是漂亮的字,突然出現個醜牌匾,即使為好奇,路人也該進來瞧瞧。”
然而變化總比計劃多。原本決定八月開張,但工期延誤,說是到九月才能好。這也是常事,只是霍眉從未親自操辦過裝修事宜,不知道。隔幾天,報紙上又說要刮臺風,裝修隊往何家打了個電話就放假了,當時霍眉不在,是寶鸞接的電話。她聽了後簡直火冒三丈,再打回去,無人接聽。
作為內地人,從前不知道有臺風這回事兒;現在知道了,也不知道有多兇險、該如何應對。她一個電話把林傑從時風公司叫回來,讓他帶人,該做什麼措施由他全權安排。
匆匆趕到九龍時,林傑已經到了,正指揮一幫人用木板封好門窗、堵上縫隙,把雜物清理到角落,用布罩起來釘在地上,順便把馬路對面一幅巨大的菊花牌絲襪的廣告牌拆了。等臺風過去再裝回去,人家也不敢把何二太太怎麼樣。
他拆廣告牌的時候,霍眉在下面親手扶著梯子,仰頭問:“這些人是時風公司的員工嗎?”人仰起頭時就會不自覺張開嘴,那副神情格外可愛。林傑此刻若真的看了她,就是大不敬,何二太太哪是他可以俯視的?遂死死盯著距離鼻尖不到一寸處、模特穿了絲襪的大腿,應答道:“不是,是我們家的......馬仔。”
“什麼叫馬仔?”
“和袍哥差不多。”
“差得多了,袍哥從來不是誰家的。”
在香港人面前,她有維護老鄉的義務,不管是多討厭的老鄉。林傑笑了一下,先把工具箱用繩子吊下來,自己再摸摸索索地下來,因為體重太大,梯子一直搖。剛才霍眉說她來扶的時候,他沒拒絕,但預設好了該往哪個方向摔;這下看來是小瞧了她的力氣。
回程已近淩晨兩點,過港時,漆黑的海面上有磷光閃爍沉浮。林傑說,漁民管這個叫海火,實則是夜光蟲、角藻、磷細菌、磷蝦等發光的浮游生物,會在這時節浮上水面。她將雙臂壓在欄杆上,凝視著海面,臉上映著一片幽幽藍光。